75 造化（1 / 1）
康熙五十三年暮春
“元寿，这一盘子榆钱糕都让你一个人吃了，等会儿天申醒来保准要闹。”钮钴禄氏抱着弘历，小声数落他。
那小子一脸的不在乎，“昨儿他还都吃了额娘做的桃花酥呢。”
“下回你早起，额娘给你做。”我笑望着他道。
“额娘明明知道我起不来。”
“懒猫一只。”钮钴禄氏点着他的鼻子，“回头你阿玛该骂你了。”
完全没有想到，乾隆小时候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没看出来当皇帝的潜质，倒是挺有做富贵闲人的倾向。也难怪胤禛想让我管管他。估计钮钴禄氏也是这个意见，因为她拿弘历完全没有办法。那家伙现在除了见着他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其他人一概不怕。
说到曹操，曹操就回府了。他刚从宫里出来，还穿着一身朝服。抬眼看过去，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从来就不曾相识过。
“阿玛。”弘历从钮钴禄氏身上蹦了下来，给他父亲行礼。
胤禛便蹲下，伸出胳膊来，“过来。”
弘历还磨磨蹭蹭的，老大不情愿。
“阿玛要去塞外，你想不想去？”
“有好吃的嘛？”真是时刻不忘了吃。
我看着钮钴禄氏的表情，很想笑。她所有的主意与心思，都得靠着一个弘历。这弘历不上道，那可不就什么都完了？
胤禛皱眉道，“应该有。”
“那好。”弘历高兴地点头，又问，“天申去嘛？”
“他还小。”
结果弘历哼了一声，“他力气可比我大，一下子就能推得我一个大趔趄。”
“你是哥哥，还好意思说。”胤禛看着他那个样子，也笑起来。
弘历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好，不到三岁，已经会说很多话。而弘昼小一些，就差了那么一点。常常说不清楚，一着急就手脚并用了。两个人打架，弘历总是开溜的。
胤禛让钮钴禄氏带着弘历下去，说话的时候看了看我。
那两个乖乖地走了，剩下我与他。
“爷有话说？”我随手拿起桌上碟子里的甜姜片，放进嘴里慢慢咬。生姜的辛辣滋味在喉咙深处绽放，还有淡淡的甜气弥漫。
“我已有三年没有随扈，这一次皇上点了名。”
“哦，还有谁？”
“诚亲王、胤禩、十五、十六、十七。”
这么多的儿子，才去六个？这几年老八年年去，也不知道扭转了自己的形象没有。五十年的时候良妃离世，他因此病得不轻，卧床好一段日子。这多少又让康熙对老八生出一丝好感来。老头子最喜欢孝顺孩子，天下人都知道。想起良妃临走之前干枯的身形，莫名地烦躁。女人再娇美艳丽，再妩媚动人，失了情爱，到最后都是一样的，没有重心，轻飘飘。可见要给自己找一个重心，不能将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
我拍拍手上的糖粉，“十三呢？”
胤禛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说，“你也知道十三那个性子，在皇上面前也死鸭子嘴硬，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皇上不见他，我也没有办法。”
“我也不担心他。他倒是惬意，忙着生孩子呢。蔓菱还跟我抱怨，皇上再这么晾着十三，她可受不了了。”她四十九年生弘暾，五十二年生弘晈，现在又怀着呢，存心气我。
胤禛就苦笑，“他俩一直都跟你亲近，你就多担待。”
“这个不劳爷交代。我想骂人了，自然会去找他俩。”那俩人近年脸皮厚度猛增，经得起我捶打。
他就这么看着我，也不再说话。
“还有事儿？”我歪了头问。
“你去不去？”他说完，又笑，“这话我问了二十几年，答案都是一样的，居然还没死心。”
我也笑，“不去。”说完起身，走了出去。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微微一磕，往前栽了栽。忙伸手扶住门框。眼角瞥见胤禛欲起身，见我没事复地坐了回去，只是身子晃了晃。对他微微一笑，不说什么，离开。
走到半路，碰见茵茵跟紫鹃紫影在廊外的草地上逗小狗。她穿了一件白地蓝花的旗装，边角上绣了银白相交的蝴蝶兰。发髻上是翠绿的寿字簪，很简单。那小白狗见了我，便冲过来，围着我直转悠。
“造化，今天可没有吃的给你。”抬眼看了年氏道，“爷回了，在厅里呢。妹妹有空就过去。”
“哦，好。”她也微微笑，又问，“元荷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元荷头一胎小产了，身体一直不好，躺了快两个月，天气暖了些，这才好起来。
“那我去了。”
见她带着造化离开，我才转身。
胤禛很早的时候，也问过我，要不要养只狗儿解解闷。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如果爷能保证它活得比我久，我就养。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儿。我不是不喜欢小狗，只是不堪忍受它们离我而去。
造化是胤禛跟茵茵出去的时候买回来的。一开始没有名字，那狗见我了一直转来转去，胤禛突然说了一句“造化弄人”，然后就叫做造化了。真是有品味的名字（此处需要翻白眼配合）。
茵茵很喜欢它，走到哪里都带着。造化也讨人喜欢，不张扬不凶恶。我也时不时逗弄着它玩耍。胤禛偶尔会驻足片刻，看着我们，也不说话。呆一会儿，便离开。很多时候，言语已经不是必要的了。只是一个眼神，便能懂得很多东西。说了，反而多余。
晚间，胤禛过来了。
“吃过饭了么？”他问。
我摇摇头，“胃口不太好。都是看账本看的。坐到饭桌前，那碟子碗里，全是数字蚂蚁。”
他眉头微蹙，“累了就歇几天，也不赶时间。”
“要不爷将戴铎弄回来吧。他不是老写信给你抱怨么？”
“你说笑的吧？”
见他紧张的样子，我就笑，“我不是说笑的。要不给我另找一人来。我是你老婆，用来疼的，不是用来使唤的。”
他闻言便走到我身后，伸手替我捏肩膀，“重不重？”
“别使小恩小惠。我不吃你这套。”我拍他的手，“轻了，再重一点。”
他便加大了力道，这下子就刚刚好。
“等我回来，我们去热河。”
我没吭声。上次是他自己去的，我没去。闹着别扭呢。现在去，我就能无视曾经留在那里的柔情蜜意了么？
他停了手，将下巴放在我的头顶，“说好了。等我回来。”
我深呼气，回答，“好吧。”又问，“今晚留这儿？”
他伸出胳膊圈紧我，“嗯。”
上了床，他便挨了过来，在我的手心里细细地打着圈，“我会想你。”
“嗯。”
“其实在家的时候，也想。”
“嗯。”
“明明就近在咫尺，却感觉相隔天涯。”
“嗯。”
“你也要想我。”
这句话，我就不嗯了。他凭什么来要求我？
见我不出声，他闷闷地呼吸，突然就转脸过来，凉唇贴上我的脖子。
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药香混合着薄荷的气味，便伸手推开他。望着他眼中的疑问，我说，“你身上的药香，我不喜欢。”其实早就闻到了，只是不靠近，我便没有讨厌的理由。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无言地恨恨侧身，朝里躺了，背对着我。
我却毫无睡意，起身披衣，拉开门出去。
暮春的夜，朗月疏星，很是美丽。空气中透着稀薄的清香，是新种的荼靡。隔了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念那些白色细小的单瓣花。这种想念好似深入骨髓，难以忘怀。
难忘终究只是难忘，花再种多少次都行，可感情无法重来。若是再一次放纵了自己的心，将会伤得更深。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与他相守到老。他还要求什么呢？人不可过于贪心，亦不可有太多欲望。如此，才会平静，才会安宁。
抚摸着手指上空白的地方，转个圈，迎着月光，细长的手指，有些些透明。
原本的戒指碎了，他又补给我一个。可我不愿意戴。因为那只是一个代替品，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夜晚，就像他说的，我们隔着那样一个天涯的距离。也许他也受了伤，可我已经顾不上了。等他去了草原，那样辽阔的天地，会使他抒怀。而我，依然要停留在我们气息交织的空间里，独自缅怀。
所以，我不会想他。
茵茵，弘历跟着胤禛去了草原，造化留在府里，我给看着。
莫儿看看我，又看看那小白狗，说，“看把你得意的！”
“跟小狗生气呢？这点出息。”我拿了树叶去挠造化的鼻子，见它一缩一缩的往后退，也不跑开，就笑，“造化，你很傻，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