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我侧过身去,第一次看到了道连?格雷。我们的目光一交流,我便苍白失色了。一种奇怪的恐怖感袭上心头。我明白自己面对着一个极富人格魅力的人,要是我听之任之,这种人格会湮没我的一切天性,我的整个灵魂,乃至我的艺术本身。我生活中不需要任何外来影响。你知道,哈利,我生就一种独立性格,向来我行我素,至少在碰到道连?格雷之前是这样。随后--可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才好,我似乎预感到,生活中一种可怕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为我准备了大喜大悲。我害怕了,转身走出房间,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胆怯。我也不以一逃了之为荣。
良心和胆怯实际上是一回事,巴兹尔。良心是公司的商号,如此而已。
我不相信,哈利,而且认为你自己也不信。不过,不管动机如何--也许是出于自尊,因为我过去一直很傲--我挣扎着朝门走去。到了那边,不用说碰上了布兰登太太。'你不会那么早就跑掉吧,霍尔华德先生'她尖叫着。你可知道她的嗓子尖得出奇
我知道,除了不漂亮,她什么都像一只孔雀,亨利勋爵说,一面用他那纤细不安的手指把雏菊扯得粉碎。
我不能把她甩掉。是她提携我进了王族的圈子,周旋于那些得了星级勋章和嘉德勋章的人之间,亲近那些戴着巨大的头饰,长着鹦鹉鼻子的老太太。她把我说成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以前我只见过她一面,但她总记着把我捧为名流。我相信,当时我的一些画很成功,
至少在小报上已有人评说,那是衡量十九世纪画作不朽的标准。突然间我与这位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他的人格奇怪地打动了我。我们靠得很近,几乎要相碰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我有些轻率,竟让布兰登太太把我介绍给他。说到底,也许并非轻率,而是无可避免。即使没有人介绍,我们也会攀谈起来。后来道连就是这么同我说的。他也觉得我们注定要相识。
布兰登太太怎么形容这位奇妙的年轻人来着他的同伴问。我知道,她会三言两语把客人们统统介绍一遍。我记得她把我带到一个身上挂满勋章和绶带,脸膛红通通,还争强好斗的老绅士面前,对着我耳朵嘶叫起来,把这人最可怕的细节嚷得满屋子人都听到,而不幸的是她自以为还小着声呢。我赶紧逃走。我喜欢自己去结识别人,而布兰登太太介绍客人,就像拍卖商介绍卖品一样,要么轻描淡写说上几句,要么什么都说,就是不说你想知道的。
可怜的布兰登太太!哈利,你太损人了!霍尔华德无精打采地说。
老兄,她想搞个沙龙,到头来却只开了个饭店,我怎么能赞赏她呢不过你谈谈,她说了道连?格雷先生什么呀
哦,好像这么说,'是个可爱的孩子--他可怜的妈妈和我形影不离。全忘了他是干什么的--恐怕他-一什么也不干--噢,对了,演奏钢琴--要不就是小提琴了,格雷先生'我们两个都禁不住笑了起来,立刻交上了朋友。
对友谊来说,笑不是一个坏的开端,而且绝对是最好的结局。这位年轻的勋爵说着又采了一朵雏菊。
霍尔华德摇了摇头,你不理解什么是友谊,哈利,他喃喃地说,或者就敌意来说,什么是敌意,你谁都喜欢,也就是说,你对谁都冷漠。
你太冤枉我了!亨利勋爵叫了起来,把帽子往后一翘,抬头看那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团打了结的光滑的白丝线,飘过夏日好似掏空了的青石般的天空。是的,你太冤枉我了。不同的人,我是完全区别对待的。我选择好看的人做朋友,性格好的人做相识,智力高的人当敌人。选择敌人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我的敌人没有一个是傻 瓜,而都是些智力不错的人,结果都很赏识我。我是不是很虚荣我想很有一些。
我认为是这么回事,哈利。但根据你的分类,我只属于你的相识。
我的巴兹尔老兄,你远远胜过相识。
而根本算不上朋友,我猜想有点像兄弟,是不是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兄弟呢。我的哥哥就是不死,我的弟弟们呢,一心想要死。
哈利!霍尔华德皱了皱眉嚷道。
老兄,我不是很当真。但我免不了讨厌自己的亲戚,想是因为我们谁都无法容忍,别人有着跟自己一样的毛病。我十分同情英国的民主狂飙,反所谓上流社会的恶习。百姓们觉得,酗酒、愚蠢、腐化该是他们的特有财产,我们当中谁要是干了蠢事,那就是侵犯了他们的领地。可怜的索思沃克一走进离婚法庭,便弄得群情激愤。而我不敢说,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日子过得很正常。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觉得你自己也未必。
亨利勋爵捋了捋突出来的棕色胡子,用带流苏的乌檀木手杖敲了一下他穿着黑漆皮靴的脚趾。巴兹尔,你是个多么道地的英国人啊!你已经第二次发表这种论调了。要是有人把一个想法告诉一个真正的英国人--那不免很鲁莽--他绝不会考虑那想法对不对。他所认为要紧的不过是人家相信不相信。嗳,一个想法的价值,同发表这个想法的人是否中肯无关。说实在,很可能越是不中肯,这想法便越富有理性,因为那样不会受个人的需要、欲望或偏见所左右。不过,我无意同你讨论政治、社会学或玄学。比起原则来,我更喜欢人,而且,喜欢没有原则的人胜过世上的一切。你再谈谈道连格雷先生吧,你们多久碰一次头
每天。不天天见面我就不高兴。我绝对需要他。
多奇怪啊!我原以为除了艺术,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对我来说,他现在便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一本正经地说,哈利,我有时认为,世界史上只有两个时代是重要的,第一个是出现新的艺术手段的时代;第二个是艺术出现新的个性的时代。油画的发明对于威尼斯人之重要,安提诺斯的脸对于近代的希腊雕塑之重要,便是将来某一天道连.格雷的脸对我之重要。这不仅是因为我照着他作油画、炭笔画和素描,当然这些我全做了,而且,他对我所起的作用,远远超过了模特儿或被画人。我不想同你说,我并不满意自己所创作的他的画像,或者说,他的美如此出众,实在非艺术所能表达。艺术什么都能表达。而且,我知道自从我遇上道连。格雷以后,我作的画很好,是平生最好的画。不过说来也怪--不知你能否理解我--他的人格向我启迪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一种崭新的艺术风格。我观察事物不同了,思考事物也不同了。现在我能用以前难以觉察的方式来重塑生活。'在思想的白昼里梦寻着形式'--这句话是谁说的我忘了,但道连?格雷对于我恰恰就是如此。只要这少年一出现--尽管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但在我看来还是个少年--只要他一出现--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内中的一切含义。不知不觉中他为我勾画出了一个学派的线条,这个学派满含浪漫主义的激情,希腊精神的完美,灵魂和肉体的和谐--那多么重要!我们在发疯的时候把两者截然分开了,发明了一个庸俗的现实主义,一个空洞的理想。哈利!你要是知道道连?格雷对我有多重要该多好!你记得我那张风景画吧,阿格钮公司愿出那么高的价,但我还是不愿出手。这是我最好的画之一,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作画的时候,道连.格雷就坐在我旁边。一种微妙的影响从他那儿传递给了我,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平凡的树林中,看到了自己时时寻觅而不可得的奇迹。
巴兹尔,这太棒了!我一定要见见道连?格雷。
霍尔华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园子里来回踱着步。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哈利,他说,道连?格雷完全成了我艺术的主题。在他身上,你什么也看不到,而我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形象不在画中胜似在画中。我说过,他昭示了一种新方法,我觉得他在某种曲线中,在某种微妙动人的色彩中,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拿他的肖像画去展出呢亨釉勋爵问道。
因为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在画像中表露了一种奇怪的艺术崇 拜。当然,我从来不愿同他说起这件事,他一点都不知道,以后我也决不会让他知道。但世人也许会猜测。而我不会向他们浅薄、窥探的目光敞开我的心扉。我的心绝不能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之下。画像里,我自己的东西太多了,哈利--我自己的东西太多了。
诗人们可不像你那么多虑。他们明白,表现激情有利于出版。如今,一颗破碎的心之类的书往往一版再版。
我讨厌他们这么做。霍尔华德叫道。艺术家应当创造美,但不应当把自己生活中的东西放进去。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好像把艺术看成了自传,结果失去了抽象意义的美。将来有一天,我要向世界展示美是什么,为此,世人将永远看不到我的道连?格雷画像。我认为你错了,巴兹尔。不过我不想同你争论。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争论不休。告诉我,道连?格雷喜欢你吗
画家想了一会儿。他喜欢我,他停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也拚命说他好话。我觉得,说那种我悔不该说的话给了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通常,他很迷人。我们坐在画室,无所不谈。有时,他却很自私,以使我痛苦为乐。随后,哈利,我觉得自己已经把整个灵魂给了别人,而人家却仿佛把它当作一朵花似的插在钮孔上,一种为虚荣增加魅力的装饰品,夏天的一种虚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