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此情若去怎成灰(1 / 1)
三日之后,宁王携珞粼公主归国,南唐赠丝帛百车、江南特产御用笔墨砚台宣纸各三大车、绫罗珍玩难记。
东华门前,华子鉴领文武百官亲自为宁王送行,算是给足了体面,表面上宾主尽欢,宁王赞南唐风景如画,华子鉴盛情相邀若有机缘两国应多多互通有无,宁王连连称是。
李馨歌以身体有恙为托词并未前去送行,华子鉴也不勉强她,只是看着她的眼光让李馨歌心虚的不敢直视。
秋风吹落枝头杏黄,午后阳光晴好,梨花树下两位华服丽容的女子正倚桌对弈。
李馨歌单手支颚,修剪精致的丹蔻指尖拈着一粒白色莹润的棋子缓缓旋转。坐在她对面的浅攸衣执黑子,眉目坦然,思虑片刻后便慎重落下一子。
论棋力两人应在伯仲之间,不过李馨歌长攻,浅攸衣却擅守;她每有凌厉杀招,总能被她慢慢化去,似用利刃劈水,初时汜水狼藉,末了却已经平静无波。
李馨歌双目灼灼的看着她,眼神肆无忌惮,嘴角旁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目光让浅攸衣想要忽略过去也不行,只能抬了头对她莞尔一笑,款款有礼道:“该殿下落子了。”
李馨歌眼光粗粗一掠棋面,也不怎么细想,便将手中一子落下。
白子翔龙横扫棋面,却由于李馨歌方才一子而落出了破绽。她给了对方屠龙的机会,就不知她可会好生利用了。
“殿下棋术甚好,攸衣喟叹不如呢。”她轻声啧叹间,指尖黑子拈转不落,红艳双唇不自觉的抿成一条薄线。
浅攸衣长考了许久也未落子,李馨歌闲闲坐于一旁托腮看着那满树的梨花芬芳。
正当她看得出神,耳旁突然传来轻声一唤:“殿下,华贵君请您去一趟上书房。”
原来是上书房的执砚内侍,李馨歌应了一声,扬袖从桌前站起,对面的浅攸衣也敛襟起身。
“今日恐怕不能尽兴,改日本宫再与浅小姐酣畅对弈一番。”李馨歌将拈在指尖的一粒白子置入檀木青盒中。
“殿下相邀,攸衣莫敢不从。”她展颜一笑,随即移步离开座椅,裣衽盈盈一拜:“攸衣恭送殿下。”仪态十足,分外大方。
李馨歌笑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只待眼前深青刺绣的裙角跃出视线,浅攸衣这才站了起来,凌厉双目掠过下至中途的棋面,再转眸看向李馨歌行去的方向,一双妙目中精锐不掩。
九曲回廊、乌檐朱砌。廊外桂花满枝,花香飘曳绵延,廊内则零零碎碎的散了一地的残花。
走至上书房外,内侍刚想高声通禀,却被李馨歌突然一手拦下。房内隐约有争执声传来,听声音似乎是……少尧!
李馨歌食指轻轻一挑,执砚内侍在御前办事多年最是心思敏动,见得示意后,便悄悄退出十步,躬身垂首静立在一根朱柱下。
李馨歌向前又迈了几步,凝神细听屋内响动。
“叔父,请恕侄儿不能尚娶熙宁公主。”一向温文、谈吐淡雅的华少尧难得口气如此急迫,已近乎是顶撞了。
“熙宁公主艳名冠绝北魏,更何况她是魏帝的同胞亲妹,难道如此身份还配不上你么?”华子鉴闲淡的声音幽幽响起,一如往常般淡和自如。
“非是公主不佳,而是侄儿不配。”听着他如此执拗的口气,李馨歌心中可以想象他玉面赤红的样子,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傻瓜呢,从十五岁那年便次次由他出使北魏,这么多年下来双方了解的应该也差不多了吧,魏帝下降熙宁公主也不算什么太出人意料的事情,反而他倒是一副死不妥协的样子,何必呢。
“是你不配,还是你心中另有他想?”一句话直击要害,不但迫得内室之人无法出声,连带着让李馨歌心中也狠狠一抽。
一下子,屋内安静了下来,静谧的时光悄悄谋杀了生命。李馨歌一手抚上门框,附耳贴了上去。
许久之后,才听得一声轻叹和他喃喃的低吟:“我……只想娶一个人。”
华子鉴冷冷笑声阴恻恻的响起,也不知是笑他痴心妄想还是笑他不明时事:“这世上女子你皆可随意挑选,却唯有她,这辈子你休要再想。”
“为何不能?我不在乎尚娶熙宁公主后的侯位公爵,我也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是……。”他急切的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期望华子鉴能明白,能体恤,能成全。
“啪”的一声脆响打消了他所有的期待,李馨歌按在门上的手几乎要把持不住的一掌拍下,却在他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生生遏止。
“你不在乎荣华,不在乎永远困在深宫,难道你也不在乎将来必要同另一人来分享你的爱情?”他无言以对,他却咄咄相逼:“那时你也不过看帝君情深,无人处拾一地相思而已,这就是你要的人生?”
静谧,又是静谧,逼仄人窒息的静谧。
许久后才听他恍惚声音飘渺响起:“我……愿意。”
李馨歌放在门上的手缓缓落下,紧紧按住胸口,心中好似有什么被堵住了一样,又有什么急欲往眼中涌去。咸涩的水点在唇角,沾上舌尖,混合着纠缠成团的情全部吞咽下去。
“你愿意又如何?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他总是知道如何用一句话去点醒一个人。
指尖擦上面颊,拭去所有残留的痕迹。李馨歌退后数步,右手微抬,那名躲在柱子后的内侍小步趋附了上来。
“传话吧。”李馨歌低声吩咐道,语中有一丝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无奈和叹息。
内侍传了话,待得了应,她这才踏入上书房内。
依旧是紫檀木的轻烟,徐徐袅袅的绕在屋中。
“馨歌见过君父。”她裣衽执晚辈礼,眼光斜斜睨过屋角一扇龙凤翔云屏。
“起来吧,身体可还好。”他关切询问,目光沉稳如水,直直看着她。
她坦然对上他夺魄双眸,盈然一笑:“承蒙君父挂碍,一切安泰。”
他宽慰颔首,倚在窗前,临风之下,衣袂飘飞,虽身后桃花不在,这人面却依旧尤胜桃花。
“尚娶熙宁公主的人本已选妥,只是如此锦绣前程有人却不稀罕,不若另择人选,你看如何?”他要演一出戏,她便给他一出戏,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南唐之内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论家世、品貌、才学还有谁能及得上他的?”她不答却问,目光透过他定在窗外一株枯枝上,枝节纵横,结痂芸芸,谁又能想象出如此苦寒老枝上曾经锦绣如云,缤纷如团。
他垂目叹息:“确实没有人能胜过他了。”论身份北魏公主当配南唐皇子这才得宜,可是李歆桓已是不可能,而南唐向来皇族凋敝,能挑得出来的未婚男子倒还真不多,李熠算一个,不过他是武将,况且李昭未必买账;而华少尧虽不是皇族却也是国戚,而且无论品貌才华都是无可挑剔,尚娶公主前必然会封侯拜爵,对他对华家都有好处,对北魏也是说得过去;况且这么些年来,华少尧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想必魏帝也看得清楚,不然也不会轻易赐降了。
“那便是了,北魏公主是佳人,他又是才子,这才子佳人,结云燕之好岂不美哉。”她缓缓说道,吹拂而过的风扬起几缕发丝,缠缠绵绵,缭缭绕绕的擦过颊边,恰似谁的手眷恋不去。
“你可舍得?”琼台上,他问她的心;今日,这个问题却是为另一人而问。
“为何不舍?我视他如兄,而兄长能得娇妻如此,我是该高兴的。”当日她同样是这个回答,今日依旧没有变。
华子鉴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清澈如天山之水的双眸中依稀倒映着她的身姿,伶仃恍惚,孑然独立。
一句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原来即便他能放下所有只愿默默站在她的身旁也是没有资格的。何必痴情,何必多情,只愿相思焚化成灰,也不愿那绵绵的爱刻入骨髓,却无人知,无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