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二(1 / 1)
优哩婆湿突然从一个充满不详征兆的梦中惊醒。
她梦见血浪滔天,一个以莲花作为基座的巨大的多首神像,其中一个头颅已经掉落,砸在血海里,变成碎片;她梦见一条头戴宝冠的蟒蛇嘶嘶吐气,倒悬在森林之中。她梦见一个黑衣男人,他微笑着,肌肤充满光辉,怀里抱着一个形似小孩的三头六臂的怪物;她梦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仿佛在熊熊燃烧着,追随着一个巨大、可怕、浑身布满血污的形体,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的是个骷髅般的白发女人,她发出尖笑,驱赶着那个巨大形体和它身边那燃烧着的年轻女子。
她梦见了因陀罗。天帝神情忧郁,盔甲破旧,武器开裂,坐在动摇着的宝座上,旁边还有四把一模一样的宝座,也不断地震颤。那震颤来自遥远的海洋之外,一座耸立着城墙的海岛上,海岛上升起让人战栗的绿色野火。
舞伶猛然睁开眼,看着福舍的房顶,翻身坐了起来。
除了舞蹈之外,优哩婆湿知道自己还有一项天赋。她偶尔能梦见征兆,预见未来——虽然只是一些飘渺虚无、零散纷乱的迹象。她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过此事,而且也不为此觉得骄傲,因为她知道这种天赋通常只会为持有者招致灾祸。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她越来越感觉到她并不是预见到未来,而是‘记得’未来,生命如同星辰,在既定的轨道上运作。于是,她在很早之前发明了一项让好奇而充满憧憬的小女孩看到未来的婚姻的游戏,传给了那些天神的女儿们,用以分享、淡化自己的这项法力。自那之后,她很长时间没有做预知梦了。
而现在,未来再度找上了她。
她走出破败的福舍,仰头看向夜空。
夜色中也充满了不详的征兆。天空被血红的云笼罩,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她这么仰头看的时候,突然听到周围的森林中发出怪异的声响。
她转过头,黑色的影子挨着她脚边窜了出去。
没有风,森林却在摇曳着,树枝发出折断的声音,小树被连根拔除,大树倒向一边,地面在微微震动,就像是有许多形体庞大的动物在通过森林,浓雾中传来呜咽和叹息,优哩婆湿瞪大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尽管她能感到那些步伐缓慢的巨大之物正走过她身边,感到它们的呼吸、散发出来阴湿的气息和沉重脚步。大地之下发出闷雷般的声响,就如同地下也有一只军队在路过。
万物都在动摇着。
浓稠的影子漫过她的脚面,流向远方,她觉得寒毛直竖。她听到了食尸鬼的哭泣,僵尸鬼的□□,鬼魂的喊叫,罗刹的大笑。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精灵都从地下钻出,获得自由。是什么闸门失效了,是什么封印失效了?
她站着没动,等着那无形行列擦过她身边。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落在她头发和肩膀上。
优哩婆湿伸出了手。她看着那些红色琉璃碎末一样的东西飘落手里,还在闪烁着细小的光芒。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纷纷扬扬落在田野上、树林中、河流里。
仿佛是天界碎裂开来掉落的粉末,令大地闪烁着悲戚的红光。
她看着这些不同寻常的景象,沉思默想。这个夜晚黑暗又漫长。仿佛是等了永恒那么长一段时间,天终于亮起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日出显得异常苍白。优哩婆湿朝森林望去。阳光下昨夜的痕迹更加触目惊心:森林仿佛曾被一条黑色的河流淹没过。树木东倒西歪,地面上留着许多杂乱的足迹,岩石被翻动过来,这是那无形军队行军的轨迹。
她打了一个寒噤,注视了那镜像一会儿,快步朝森林外走去。
森林外不远就是个村庄,隐隐约约传来晨祷声。村庄之外,有一个用石头砌边的池塘,池塘边有一个男人和两匹马。那男人正在洗脸,动作显得十分用力,活像他打算把一整张脸皮都搓下来似的。
优哩婆湿朝那情景看了一眼,拉紧衣服快步朝村中走去。
然后她停了下来。
那两匹马:一匹黄而瘦,姿态倨傲。她依稀觉得自己见过它。是在路过的哪一个雨夜?与哪一个背影联系在一起?是不是还有神庙、落下来的雨滴、一个诚挚的微笑和一双忧伤的眼睛?记忆一闪而过,她将之抛在脑后。
另外一匹马又高又俊美,火红的鬃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聪慧的大眼睛正看向她。
就是它令她僵住了。
她确凿无疑地认识它。
它总是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
她看向那男人。水正从他脸上滴落下来。
优哩婆湿一动不动。朝阳的光有点发白。她指甲都陷进了掌心里。
那男人似乎有所察觉,他抬起了脸,他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优哩婆湿有点晕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当她稍微觉得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对那个男人展露笑颜。
因陀罗站在那里,默不作声。隔了一会,他开口了。
“我想我认识你的微笑……”他轻声说。
优哩婆湿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朝因陀罗走过去,一语不发,跪在水塘边上,解下自己的纱丽,双手奉给了因陀罗。
因陀罗一开始地愕然看着她,随即就恢复了镇定。他拿起了纱丽,擦掉了身上的水珠。
她低着头,又闭上了眼睛。
“你也认识我。”他慢慢地说。
“是的,”优哩婆湿温柔地、声音甜美地说,“陛下,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因陀罗不愿意让优哩婆湿进自己居住的那间茅屋,所以他们就坐在门口谈话。他背对着优哩婆湿,听完她讲述的一切,注视着升上东方的朝阳。
“您说您还记得我的微笑……那您现在想起来我是谁了吗?”优哩婆湿最后说。
因陀罗一动不动,隔了一会才低声叹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说。
优哩婆湿垂下眼帘。“没关系,”她轻声说,“您只要知道,世上除了三大神之外,没有人比您更尊贵。”
因陀罗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但是……”
他转过头来。皱紧了眉头,打量着她,用力眨着眼,手不安地抚摸着腰间的金刚杵。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你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来找过我、让我回去呢?”他说。
优哩婆湿犹豫了一下。“陛下,我离开天界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从神庙和婆罗门那里听说现在是个凡人代理您的职责坐在宝座上,所以……”
“哦,那么大概他做的比我好。”因陀罗叹了口气。“我在这个地方迅速地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我在想,是否过去在天界我也是同样的情况,……人们只是因为怕我而对我俯首,而不是尊敬和爱戴。所以现在除了你,没人想让我回去。”
他嘀咕着,把头埋在手掌里。
“前一阵子我心里很迷糊,一用力思考就觉得思绪混乱。我觉得我害怕我想起来自己是谁。我害怕我曾十恶不赦,害怕我犯下大罪,害怕我曾是骄横暴戾的人,令所在之处的人都烦恼担忧……现在我清醒了。我发现实际上我他妈的目前就是这样的人。”
优哩婆湿看着他。
啊,她想着,他看起来多么年轻。
不是统治了世界许多年那个天帝。不是安坐宝座上那个看自己起舞的男人。不是一个人抵御魔龙那个孤独无奈的武士。
甚至也不是神婚上出现的那个英俊放浪的雷神。
他只是一个被放逐的人,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不,”她轻声说,“我不懂得政治,也不敢随意乱说。我只知道从我懂事开始,对我来说,您就是丰饶的雨水,您就是无上的勇气,您就是誓言与荣耀,您是保护人民的宝剑和壁垒,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她垂下了头,不说话了。
“昨天晚上我听见大地震动。阴影自东方而来,黑潮涌过森林。这和我有联系吗?”隔了一会,因陀罗说。
“也许是联系在一起的,东方是永寿城所在的方位。天界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优哩婆湿想了想,“请您仔细地听我说。现在,可能有许多人在期盼您的归来。但您也有可能处于极大的危险当中。我想,最好我还是先回到永寿城去了解一下情况。您能信得过我吗?”
因陀罗看着她,点点头。
优哩婆湿弯下腰,把自己脚上的黄金与宝石镶嵌的足铃解了下来,递给了因陀罗。“我希望借黄马一用。”她说,顿了一下,“这是抵押。”
因陀罗看看她的足铃,又看看她。
“你骑红马走。它速度更快。”他说。
优哩婆湿愣了一愣。迅疾如闪电的高耳当然更好,“可是它是您的爱马呀,”她说。
“那匹黄马是我朋友留下的。”因陀罗说,“临走前他让我照顾好它……对不起,这么做并不是说我信不过你。”
优哩婆湿看着雷神。
“不……”她用柔和如蜜的声音回答。“能迎接您是我的荣幸。”
因陀罗把优哩婆湿扶上了高耳。“如果有危险,你就逃走吧!”他对优哩婆湿说,“如果让女子为我受伤,会令我的金刚杵碎裂成片,你犯不着为了我做到那步。”
我已为你走遍天涯。优哩婆湿朝因陀罗微笑,“我明白的。”
“此外……”因陀罗说,“如果永寿城里人们生活远比我坐在宝座上时快乐,那你也不用回来了。”他严肃地说。
优哩婆湿看着他,轻轻一拉马缰。高耳一声长嘶,撒开修长的四蹄开始奔跑。因陀罗目送着骑在马上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尘烟中。
高耳全力奔驰,犹如掠过山尖的云影。在它足下,山峦河川都构不成阻碍。优哩婆湿日夜兼程,不久就开始穿越人间的影子,前往四象之门。可是在通过那些界限的时候,她感觉那些无形的影子就像是充盈了琉璃砂,她感到喉咙里塞满了类似的东西,皮肤也发紧发痛,非常不舒服。越过界限后,周围的景物也没有变得更加鲜亮丰富起来,相反,都似乎蒙着一层黯淡的铁锈色。
她来到四象门前,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高耳。通晓灵性的高耳便自己转头离开去吃草了。优哩婆湿把衣服裹紧,用面纱蒙住脸,向永寿城走去。
她走了一半就停下来。
永寿城看起来似乎别来无恙,云中闪光的金顶依旧,她也看得到那些高耸如云的金桥和水晶楼阁,看得到花园和宽阔的大道。城市很完整,丝毫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
可是它就是被彻底改变了。
似乎有只无形的大手,将永寿城如同魔方一般扭转了一遍,东方变成了北方,南方变成了西方,上变成了下,里面变成了外面,它的结构和空间被扭曲了、改写了,同样一间房子现在分别在城市的两头,却依旧完好无损,所有的建筑似乎都有些歪斜,一间挨着一间,螺旋似地指向一个中心。
优哩婆湿看得暗自心惊。她继续朝城中走去。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脸色阴沉,忧心忡忡。就连守城的士兵也显得心不在焉,她没受到盘问,轻易就进入了城门。
她在被彻底改变扭转的城市道路上走着,不久就迷了路。桥梁架在道路上,楼阁出现在水池中,人们都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她嗅到空气中传来浑浊的气味,不禁脑袋发晕。走着走着,她终于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周围的歪朝一边的房屋也门户大开,无人居住。道路两侧落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琉璃灰尘,她走一步就印出一个脚印。
优哩婆湿停了下来。
“天啊,”她轻声说。
原来,并不是真的完整无缺的。
她站的地方原来曾经是一个巨大、平整的广场,周围花园环绕,筑着亭台楼阁,是典礼和仪式举行的地方。
现在那地方没了,连同周围一大片建筑和街道。地面整个地凹陷了下去。
在诸神的都市中央,她看到了一片汪洋血海。
整个永寿城都倾斜倒向它中心的这片血海。
血海上面笼罩着一层深红色的浑噩雾气,散发着可怕的气味,犹如人的哭泣,夜晚的黑暗和荒漠般孤寂。当优哩婆湿抬头看向四周的时候,她猛然发现血池四周有四个巨大的神像头颅,她过去从未在永寿城里见过那样的东西。
其中有一个头颅已经支离破碎,倒落在血池之中。
优哩婆湿想起了自己的梦。
就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在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天界许多部分坍塌、扭曲了,她看到的那些细微的粉末的确是天界的碎片。那创世之初分出来的七层天界,就在这个血池所在之地崩落、再度扭成一团,犹如几张原来叠好的贝叶被揉成团。
优哩婆湿呆然地看着这景象,她忘了拉紧衣服,面纱也从脸上掉落了。
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一只手按在了优哩婆湿肩膀上。
“你真是太不小心了,这里有很多人会想要你命的,小姐……”那人说。
优哩婆湿猛地转头,当她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时,她在震惊和恐惧中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