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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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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乌莎斯站在屋子门口说,“帮我收拾收拾东西。”

萨蒂依旧望着红色的天空,风把沙子吹进了她的眼睛。她回过头,看着乌莎斯。

“你就这么瞅着望,湿婆也不会从天而降的。”乌莎斯说。“要么你就过来,要么你就滚远些。站在这里真碍眼。”她说,回头钻进了屋里。

萨蒂想了想,朝屋子走过去。

乌莎斯拉起了帘子,屋里还是那样光线昏暗而闷热,东西都被双马童翻得乱七八糟。乌莎斯哼了一声,开始收拾她那些破烂。

“你发什么呆?”乌莎斯把一块破布砸在了萨蒂面前,“手脚快点。湿婆是让我照顾你,可我未见得就会对你客气。”

萨蒂一言不发,叠起了那破破烂烂的长布,把它轻轻放在地毯上,开始动手帮乌莎斯收拾房间。

“你是不是想知道,湿婆为什么要管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叫阿母,明明我看起来和他一点都不像?”隔了一阵,乌莎斯说。萨蒂转过脸注视着乌莎斯。

“那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乌莎斯没回头,继续收拾着手边的东西。“有一天,有个白色的动物掉落到我这里。几万年没有生客出现在这里了,我很惊讶。那家伙当时看起来十分痛苦,受了伤快死了,所以我让双马童治好了他。”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了表达感激,他从此就管我叫阿母了。”乌莎斯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放。

“不过,小姑娘,我给你一个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是最了解你未婚夫的人。你觉得他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情?别昏头了。他只会想着自己。可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很惨是不是?……我告诉你吧。”她的声音变得很苦涩,“我也是被一个男人的背叛害成这样的。一个我曾一度以为他爱我的男人……就是他把我扔在了这个被一切人遗忘的地方……”

萨蒂回过头。

你误会了,乌莎斯,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她想着。既然是这样,也无所谓背叛吧。

可是乌莎斯并没有留意萨蒂脸上的神情。她只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湿婆这个,湿婆那个。听着她絮絮叨叨,萨蒂突然意识到她虽然说着湿婆的各种坏话,但湿婆也是乌莎斯唯一的话题。她有多长时间不曾和除了双马童之外的人说过话了呢?她可能真的很寂寞吧?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乌莎斯却在自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那一天受了伤的白色雄牛从天而降,乌莎斯心里其实感到的更多是惊喜吧?

……终于有人可以与之交谈了。

“……我那么费心费力照顾他,可是他伤好了之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临走还撕裂了天空,害我这里下了几个月的暴雨。所以说……”乌莎斯正在总结,“我才说你看着天空看成石像也没用。他不会被你感动的。他不会那么快回来,说不定……”她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萨蒂还是沉默着。她抬头看了乌莎斯一眼。把几件朽烂的衣服叠好,放进了筐子里。

她是不是也对湿婆说过相似的话呢?她想着。——这地方没人能出去,你永远也走不了了,所以你就永远和我一起做伴好了。——

湿婆扬长而去的时候,乌莎斯想必非常失望吧。

也许是察觉了萨蒂的心事,乌莎斯也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沉默地在屋里忙来忙去,终于将它收拾出了一个样子。乌莎斯回头谨慎地看着萨蒂。

“很好,你现在可以坐下了。”她用女皇般的口气说。

但萨蒂却没有坐下。她站了一会,合十朝乌莎斯行了一个礼,转身拿起门边的西塔琴,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她,叉起了腰。

“啊哟,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要到湿婆给你营造的小小乐园里,等他回来,对不对?”

萨蒂没回头,朝前走着。身后传来乌莎斯的叹气。

“哦,好罢,你就等着吧。”她说,“不过我可已经警告过你了……你就算一直等在那儿,他也不会回来的。”

她话语里那一丝窃喜的意味像蜘蛛丝一样在萨蒂耳边飘荡着,她用手将它拂去了。

湿婆一定会回来接我的。他不可能舍弃他的禁咒。

因此,萨蒂想着,我才不是……

你同病相怜的同伴。

塔拉睁开了眼睛。

“外面……好吵。”她轻声说着。清晨的光线从帐篷顶上漏下来。外面的士兵和车辆源源不绝地经过。“已经早上了吗?”

苏摩刚刚穿戴完毕,他转身,朝她低下身去。铠甲在他身上彼此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他握住了塔拉的手。“你醒了么?”他低声说。

“我梦到了萨蒂。”塔拉说,闭上了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瞳。“那时候她还刚刚出生,小小的,在我母亲怀里哇哇大叫……”

苏摩在塔拉榻边坐了下来,他轻柔地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塔拉的额头。“她现在很平安。”他低声说,“祭主之子云发护送她回天界。”

塔拉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但愿如此吧,”她低声说,“从小到大都让我那么费心……”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苏摩说,伏下去吻了吻塔拉的嘴唇。

已经那么久过去了。她嘴里还带着那丝淡淡的凉意。

“奇怪,我睡了很长时间吧,还是感到很累。”塔拉闭上了眼睛。“怎么变得这么爱睡觉呢?

苏摩沉默了一会。“想睡就再睡会吧。”他轻声说。

塔拉对着苏摩的方向笑了笑,旋即闭上了眼睛。

苏摩钻出了营帐时吃了一惊。阿修罗王伯利站在门口等着他,这位地界之主穿得和手下的士兵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胸口铠甲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宝石。他旁边站着负责为塔拉诊断的医师。

苏摩一言不发,低头朝伯利行礼。

“我大概猜到你会在这里。”伯利说。

苏摩望了一眼远处,又看向伯利。“前线怎么样?”他轻声问。

“一切进展顺利。”伯利用权杖指了指前方,“因陀罗的军队离我们还有四十由甸的路程。……”他看了一眼苏摩,“他杀出兴致来的时候,都会大叫大喊,要求你来与他对阵。”

这样说的同时,那个方向的天边又是一声雷声炸响。

——喂!苏摩,你还活着吗?

——活着啊!因陀罗,你也要活下去!

而如今他再也不能回应这呼唤了。

苏摩垂下了目光。

“陛下,”他说,“我不可能与他挥刀相向。”

伯利似乎并不介意。“嗯。”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和他正面遭遇,那就避开吧。不过你不考虑我的建议吗?我问过医生塔拉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将她送到我的都城去,在那里她会得到更良好的照顾和医治。”

苏摩犹豫了一下。“让我考虑考虑吧。”他说。

伯利看着他,点了点头。旁边的人将阿修罗王的战车带了过来。伯利登上战车,朝前方去了。

苏摩目送着阿修罗王的身影消失在军队的洪流中,转过头看着留下来的医师。

医师明显在苏摩的目光下畏缩了一下。

“塔拉的情况到底怎样?”苏摩说。

“她……她需要更多的静养。”医师说。

“别骗我。”苏摩的声音很平稳,他盯着医师。“我知道她正在不断衰竭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的头垂低了。这是清晨,一点不热,但苏摩看得到他额头的汗珠。“我们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药。”他说,“衰竭是暂时的现象,相信她会慢慢恢复……”

苏摩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医师的衣领。这医师吓得尖叫,声音却被淹没进军队开拨的各种噪音里,苏摩拖着他,把他拖到了营帐背后。

“跟我说实话。”苏摩盯着医师说。“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医师战栗着,看了一眼苏摩,又看了看他的佩刀。

“实……实话……乌沙纳斯不许我们说出来……”他说,“她失去视力是次要的,由此引发的黑暗侵入体内才是致命的。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她无药可医,会很快持续衰竭下去……直到……死。”

苏摩后退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

“的的确确是,”他说,“无药可医了?”

萨蒂走到半路就发现双马童在背后尾随她,他们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蹦一跳地跟着,但又不敢太过于接近。她没理会他们。湿婆是对的,藏在她影子里的狮子的确能构成威慑力。

她走到了绿洲,向着中心走去。隔着几株树木,她看见双马童也鬼鬼祟祟地跟了来,其中一个还试探着想把脚伸进绿洲。可是只是刚刚一踏进绿草和红砂之间的那条分割线,他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跳着跑开了。

萨蒂在一棵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她把西塔琴抱在怀里。很久没有玩过乐器了。在天帝的园林里,和拉克什米消磨时光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她遥不可及。

她轻轻拨出了几个弦音。

苏摩和塔拉坐在天鹅湖边,看着彼此笑着,那么美丽的一对璧人。

又是几个弦音。

疯公主舍衍蒂看着窗外。

弦音变成了旋律。

父亲坐在祭火边,望着火焰沉思。姐姐把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别会耳后。

旋律在继续。

黑宝石宫殿里乌沙纳斯朝着她微笑。还有罗提艳红的嘴唇。

继续。

死去的士兵们一个个睁开眼睛,谴责地看着她。

继续。

天海上浪涛阵阵。

继续。

头镶新月的白色雄牛抬起头来,深色的眼睛倒映出她的模样。

萨蒂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她停了下来。

她听见绿洲之外一阵怪异的声响,转过头去,看见双马童还在那边探头探脑。

“哦,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黑姑娘不继续了。”另外一个说。

“她的琴声那么柔软。”

“都是一样的音乐,可是”

“白色男人的弹奏很可怕,”

“黑姑娘却很柔和。”

“多么动听。”

“多么动听。”

他们这么彼此说着,让萨蒂觉得很恶心。她站了起来,想把狮子从影子里叫出来,把双马童给赶跑,可是就要这么做的当儿,她却又停了下来。

“算了……”她想着。让他们听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双马童一眼,低下头,开始继续弹奏。夜晚的旋律,下午的旋律,歌颂神明的旋律,歌颂爱和哀愁的旋律,她弹奏她所知道的一切乐曲。

双马童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们静静地蹲在绿洲之外,听着萨蒂的演奏。

萨蒂不知弹奏了多长时间,她手指和胳膊都开始发酸。双马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她听着他们慢慢走远。隔着一座沙丘,她听见他们在嚎啕哭喊,声音里浸透了悲伤。她开始奇怪为什么最开始她会觉得他们毫无感情。

最后她真的觉得累了。她把琴放到了一边,然后在树下躺下,入睡了。

半夜萨蒂醒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揉了揉眼睛,低头一看,是一条花皮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西塔琴变回了原形。小蛇伸出凉凉的蛇信舔舔她的指头,她抬起头,突然听见外有人说话。

是双马童。他们坐在砂砾之中,轻声说话,好像在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却又恰好能让萨蒂听见。

“黑姑娘笨。”

“黑姑娘傻。”

“如果她想要洗掉盖在身上的夜色,每天晚上在甘泉里入浴,三天后就会恢复了。”

“如果她想要说话,用琴声代替语言就行了。”

“不过如果她洗掉了夜色,”

“重新能够说话,”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

他们互相这么说着,就像两只大猿猴那样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站起来,转头望望身边的泉水。她迟疑了一下,脱掉衣服,慢慢地走进了水里。

她低下头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映像。短发、黝黑的女孩看着她。她低下头,揉掉了夹在短发里的砂砾,水很清凉,即使不能真的洗掉她皮肤上的夜色,也令她感到惬意舒适。

她从水中出来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白了些。可是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她倒有些惊讶地觉得这里赤红的夜空似乎变得有点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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