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二(1 / 1)
萨蒂跌入时空的裂缝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周围的一切都在身边分离崩析,她以为世界末日到来了。
石屋仅存的部分化为齑粉,萨蒂向下落去。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她,这里没有时间感,唯一存在的方向就是向下。这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她自天海跌落时没有尽头的下坠。
没有可凭借的力量,没有可辨识的物体,她不停地下坠,在虚空中下坠。
身边的人想要替因陀罗扣上了铠甲的最后一个接合处,他却不耐烦地赶走了侍者,他站在自己后宫门前,守在宫门前的使女却挡在了他面前。
“陛下请留步。”使女轻声细气地说。
因陀罗皱起了眉头。“我要见自己的王后。”
“王后现在不能见您。”使女依旧低眉顺眼地挡在天帝面前。“舍质王后她今天一整天都要斋戒。”
“我今天已经求见她四次了。”因陀罗耐着性子说,“叫她出来见我。我就要上战场了。”
“这恐怕不行,舍质王后现在不跟任何人说话。”
因陀罗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锐利,三界中难有匹敌者。透过层层叠叠的宫门,他看到绿衣的女人正跪在摩诃莫耶女神像前祈祷,她低垂着头,根本不向后宫门前看一眼。
这情景终于引爆了因陀罗的怒火。
自从几天前毗湿努当着他的面走掉,他的脾气就一直在爆发的边缘。
“舍质!!”他怒吼起来。
绿衣的天后依旧一动不动。
“陛下,请你………”拦在因陀罗之前的使女小声喊着。
天帝暴跳如雷,“我忍耐了她这么久,已经够尊重她的了!你给我让开!”
“您不可以进去!”那使女真是胆大,此刻竟然还拦在天帝身前。
“他妈的,老子是天帝,想进自己的后宫都不行?”
“您答应过舍质王后,绝对不会作她不情愿的事情……”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淋在因陀罗头顶。他瞪着正妻的背影,身影凝固了片刻,随后慢慢退了几步,一转身,朝后宫外走去。
绿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他走了一半,却又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冲到了宫门口。
雷声在宫外回响。
“舍质!!”他不管使女的阻拦,大声朝宫内那个绿衣女子的背影怒吼着,“阿修罗女,你给我听好了!!我马上就要上战场,就像从前我在乳海边杀掉你的父亲和兄长一样,我现在就要去杀光你的亲族,践踏他们的头颅、放光他们的鲜血、成千上万!你就等着吧!你就在你的后宫等着吧!阿修罗女!”
绿衣女子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肩膀的角度放低了一些。
但天帝根本没注意这个。他怒气冲冲地朝外走,每一步都引发天空中的一个雷暴。他冲过花园,冲进自己的大厅。天女们吓得尖叫,纷纷从暴怒的天帝身边逃开。
只有一个天女没有动。天界第一的舞者、天帝最欣赏的优伶优哩婆湿站在柱子后。她细长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大发雷霆的天帝。
天帝也瞅见了她,他停下了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优哩婆湿?”他压抑着阴沉的怒火问。
“听说陛下马上就要正式出征,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替陛下做的。”优哩婆湿柔声回答,嘴角带着一个微笑。
天帝哼了一声。
“那就替我跳支勇士舞!”他说。“以往我出征,你总是会为我跳的。”
“抱歉,陛下。”优哩婆湿说,“我记不起来了。”
又一个雷暴在天顶炸响。
“那只是借口!”天帝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就是不愿意为我跳!”
即使这个时候,优哩婆湿的声音也依旧犹如黄金绸缎,婉转甜美。“不是的,陛下。”她说,“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给我跳。”天帝说。
“我忘了怎么跳。”优哩婆湿轻声说。
“给我跳!”
“对不起,陛下。”
天帝随手拿起一个金杯就朝优哩婆湿头上砸去。
雷神的力量不知何为怜香惜玉。他用劲很大,优哩婆湿的额头立即青肿起来,一丝血从这个天界舞伎涂抹着香油的发迹流淌而下。
但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倒下。她还是站着不动,毫不畏怯地看着天帝,嘴角也还是带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笑意现在有一点点僵。
“滚!”天帝怒吼。
“……陛下在大发雷霆。”
全副武装的火神阿耆尼骑在自己的山羊背上。他看了一眼远处天帝宫殿上凝聚的阴云,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前集聚起来的也如同浓云一般的军队,叹息了一声。“带着这种心态出征,我恐怕凶多吉少。”
“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出任他的统帅?”
达刹站在阿耆尼的身旁。接连遭遇变故,两个女儿都下落不明,吉凶难卜,令这位外表严肃的仙人短短时间内见老了不少,头发和胡须更见花白,眼睛深深陷落下去。即使能让人保持青春的甘露似乎也无法阻止忧愁和悲哀的力量。
火神露出了苦笑。“劝阻和解释,我都试过了。但陛下一意孤行,决意和伯利一战。这场战争准备仓促,各方面来说我们都少胜算。毗湿努早就看出这一点,几天前就离开了。但他可以离开,发过誓效忠因陀罗的我却不行。既然反正都是要败,那还不如由我来担任统帅,至少可以防止事情变得无法挽救。”
达刹的眼睛看向远方。“战争之事我不在行。不过身为一个军队的统帅,这样说是否太不吉利了?”
火神摇摇头。“伯利是可怕的对手。”他说,“这个暂且不论,你身为一个父亲,女儿被劫持,本应当最为愤怒,为何一再劝说因陀罗不要开战?”
达刹重重叹息了一声,浓眉拧在一起。
“塔拉的事情是我有错,”他低声说,“我低估了苏摩与生俱来对我女儿的吸引力,那股经由她们母亲流淌在她们血脉里的魔性。至于萨蒂……”
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脸,这位父亲的声音变得那么低,以至于火神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这是她的命运。也许她现在已经死掉,对她来说比较好……”
萨蒂还在下坠。犹如在梦魇之中,她的思想停顿,呼吸也停顿。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白点。那个白点越变越大,银白光芒变成了一道闪烁微光的银线,贯穿了世界与世界的分割线。
急速下落的湿婆就像一只俯冲的雨燕追了上来。他伸手拉住了她。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里带着冷静的力量。
萨蒂睁大了眼睛。她突然又能呼吸了。
湿婆?她问。
“我们落入麻烦的境地了。”湿婆说。“空间的夹缝里除了向下,没有其他方向。”
那该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吗?
湿婆只是笑了笑。
“也许要多耽搁一点时间吧。”他说。“无所谓。”
他抱住了萨蒂,两人开始一起下落,犹如从天而降的雨滴朝大地落去。
“听好,萨蒂。”湿婆说,“我们现在在穿过地界的界线,朝世界最底部落下去。在这个过程里,我的样子可能会变化。但不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不可以放开我。听明白了吗?否则的话,我就再也没办法把你找回来了。”
萨蒂吓了一跳。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问。
湿婆还是只笑了笑。
如果觉得害怕的话,那就闭上眼睛吧。他用思想代替语言这么回答萨蒂。
萨蒂是真的有点害怕起来,可是好奇心却让她忍不住一边紧紧抱住湿婆,一边却睁大眼睛看着他。
湿婆的身形散发出银亮光芒,变得模糊了,萨蒂隐约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展开了银白色翅膀的海鸟。这有什么好怕的?她想着。
他们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萨蒂身边的生物再度变成了那头雄牛。它高扬着头颅,新月在它两角之间散发光辉。
但雄牛的躯体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萨蒂意识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紧紧抱住一头怪兽,这怪兽半人半狮,但全身雪白(就如同湿婆本人和雄牛一样),身后有一对巨大的翅膀。
萨蒂果然被吓到了,但她抬头看见怪兽额头上的新月,以及那双深色眼睛,便稍感安心。
可是接下来她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湿婆的样子变得无法辨识,有时犹如激流,有时犹如火焰,有时犹如一道有形体的飓风。
他这样变化的时候萨蒂惊骇万分,但她依旧牢牢拉住他,不管是以思想还是躯体。她干脆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能察觉身边的湿婆依旧在每个经过的世界展现不同的姿态。他张开自己所有感官,让它伸出无边无际的网,遍布在所经过的空间之中,犹如一条海鲨,依靠嗅觉,在海底深处潜游。
在地界的深处,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还能保存原先的形态,它们全都被大地的重压所挤压,模样扭曲,思维也扭曲。这些无处不在的生物的光怪陆离的意识碎片被湿婆和萨蒂所吸引,朝他们涌来;萨蒂意识到地界最深处的黑暗和阴冷想要渗透进她的思想。但湿婆毫不费力地驱散它们,像驱散蚊虫,把自己思维从地界抽离。
然而到了最后,强烈的好奇让萨蒂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她身边的不是人,不是兽,不再是有形的事物。而是某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存在。
那太恐怖了。犹如萨蒂在怀抱的是一个混沌的、尚未成型的世界。
她几乎撒手,回忆里突然闪现的灵光却阻止了她这么做。
……这扑面而来的、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和缘由可言的恐惧,她经历过两次。
上一次是在难陀那园林里,那个有着少年外表和苍老灰眼睛的人。
还有上一次……
上一次……
那是在舍衍蒂死去的梦中。
她在河边的火葬场上,见到的那个背对着她的,头发黑如檀木,肌肤上涂抹灰烬的男人。
萨蒂尖叫起来。
是你!她大喊着。那个人是你!
仿佛呼应她的叫喊,湿婆再度凝固成为人形,但他身上那种给人泰山压顶般的恐怖感觉依旧保持着。他看了萨蒂一眼。
“是我。”他说。
萨蒂颤抖着。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她说。
“是吗?那就好。”
你也要把我开膛破肚吗?
湿婆差点笑起来。他深色的眼睛看着她。
“不,”他说,“我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