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八(1 / 1)
八
乌沙纳斯身后的人走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萨蒂和塔拉扶下了羚羊背。塔拉早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们将她放置在了一张黄金软塌上。萨蒂被拉到了乌沙纳斯面前。乌沙纳斯嘴角依旧带着他不羁的微笑,胸口的烙印也未曾消去。
“上次见面之后,你似乎长大了一些呢,达刹之女。”他说。
“为什么…………”萨蒂说,转头看向被人们牵走的黑羚羊,“你对它下了什么手脚………”
乌沙纳斯笑得更开心了。
“下手脚?”他说,“我没有这个必要。”
从乌沙纳斯身后走出一个老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面容沧桑丑陋。萨蒂瞪向他,心脏瞬间被压迫到脊背之上。
“……陀湿多伯伯!”她尖叫出声,“为什么你…………”
陀湿多伸出手,那头黑羚羊甩脱了牵着它缰绳的人,顺从地朝自己的造物主走来。它跪倒了他面前,陀湿多摸了摸它的头,羚羊瞬间还原成了小小的黑石头。他转过头,看着萨蒂。
“……我的儿子……”他开口,这是萨蒂第一次听到匠神的声音。他太久没说话了,连发音都显得艰难,那么低哑、干涩,每个字从他胸膛里挤压出来,就像从荒漠的土层里钻出荆棘。“我的儿子万相,品德完善,无瑕可击,只是因为同情阿修罗,就被因陀罗怀疑,惨遭他的杀害……”他说着,眼睛紧紧盯着萨蒂,眼神令她不寒而栗。“而现在,声张正义,要求复仇的时间终于到了。”
“骗人,”萨蒂说,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话最好不要随便对长辈说,小姑娘。”乌沙纳斯笑着说。“多亏你把这小黑羊装在身上,所以我们才一直对你的行踪了若指掌。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它和苏摩的坐骑对调身体,把自己送上门来,这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萨蒂一阵眩晕,她甩开身边人的手,指向乌沙纳斯,“你——”她大声说。
乌沙纳斯做了一个奥妙难懂的手势。萨蒂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又有什么东西塞在了喉咙里,她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乌沙纳斯摇摇头,轻轻勾了勾手,萨蒂感到喉咙向前挤压,那堵在嗓子里的东西从她嘴里飞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金黄色的小鸟。小鸟徒劳地扑打翅膀,跌落在了乌沙纳斯的手掌上。他轻笑着看了那小鸟一眼。
“上次离别之后,我也做了一些调查。”他对萨蒂说,“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对你做了什么。”
陀湿多把黑石头收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乌沙纳斯一眼。乌沙纳斯哈哈一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匠。这个小姑娘有言之即为真实的能力,我可不能再让她开口说话了。”
他说着,轻轻合拢了手掌,小鸟发出一声轻微的低鸣——用的是萨蒂的声音——就在乌沙纳斯的掌心里化为了虚无。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张开嘴,却发现胸口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就连嘶哑的呼喊,空气的振动,也一并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乌沙纳斯微笑着拍拍手,掌心依旧一尘不染,他低头看她,眼里带着玩味般的怜悯和嘲弄神色。
“我还得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看着达刹之女的表情从痛苦变得更加痛苦。“——你彻底冤枉苏摩了。他是真心想保护你们的。小姑娘,你又做了一件自以为是好心的蠢事。”
迦湿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一队人马行色匆匆,穿门入城。从所持的旗帜来看,这队人马属于伐楼那国度来的海洋之子。
他不是已经迎接了自己的新娘,已经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人们纷纷挤在大路两边看热闹,眼看着生意无法做下去,卖鱼的尼沙陀女人啐了一口,把鱼和堆放鱼的铁板都收起来,也站到路边伸头张望。“他们怎么又回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随即皱起了眉,因为她看到这队人马神色都很阴沉,打头的海洋之子面色更加不善。他身边是一抬软轿,轿中的人正是祭主,只不过先前他容光焕发地出城,现在却脸色苍白,长袍下露出带血的绷带。此时他正探出半个身子和海洋之子谈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很激烈,充满了愤怒。卖鱼女注意到女眷们的车辆都不见了。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在卖鱼女身边却有人轻轻笑出声来。卖鱼女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白得像月亮下河边的沙滩。”她想着,却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发笑的男子几眼。
“你笑什么?”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
“冒名顶替的新郎带走了新娘,真的那个现在才到,气急败坏,埋怨岳父真假不分,岳父则指责他动作太慢被人钻了空子,居然吵起来了,”男人回答说。“这事挺好笑的。”
这都是些什么无用的废话?卖鱼女皱眉,想再朝地上啐一口,但看了一眼那男人,竟然有点羞怯,忍住了。
车队朝城中的黄金宫殿驶去,好奇的居民也跟在后面。卖鱼女和男人也混在人群中,朝宫殿一起走去。方场前多了很多士兵,他们吆喝着,用长矛和棍棒驱赶百姓,不许他们更加接近。祭主和海洋之子一起进入了宫殿,片刻之后,宫殿里传出祈祷和诵经的声音。
“天门打开了!”忽然有人惊呼。
人们抬头望去,看到黄金宫殿的上方,原本密集云层突然张开了一条细长的狭缝,从中间透出万道金光。光柱打在黄金宫殿之上,犹如开启了通往天界的道路,那一瞬间,这徒有虚名的古老宫殿仿佛真的由黄金建筑而成。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优美的音乐和悠远嘹亮的螺号声。云中狭缝慢慢变宽,蓝天露出来;蓝天随即也被分成两半,从中间露出了满是星星的夜空;随即夜空也裂开了,人们都听见了天海的浪涛声。当天海的浪涛也隐去的时候,天空的样子就像开启了一道巨大的门扉,而天空越来越亮,从灰蓝变作金黄,无数的食香神和天女从天空的门扉里飞出来,在黄金宫殿上方盘旋。周围的景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颜色美丽鲜艳,犹如脱胎换骨。
那情景太不可思议、太美妙了,人们都呆呆站立着,睁大着眼睛看着。
人间的迦湿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再度迎来了八方护世天神的降临。
一个接一个地,百姓们伏倒在地,把头埋在手掌间,因为据说直视神光会让眼睛都变瞎的。当卖鱼女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那男人已经是周围唯一还站立着的人。
“你喜欢鲜花吗?”那男人突然突兀地问了一句。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伏下的意思,眼睛注视着诸位天王降临人间的道路。
“当然喜欢了。”卖鱼女呆呆地回答。
“比起鱼来呢?”
卖鱼女皱眉。“呸!当然还是喜欢花啊。”
男人笑了笑。“是吗?那你可以留下来,用不着离开了。”
“为什么要离开?”卖鱼女说。
仙乐就在此时达到了□□,从天国的门扉里散放出来的光芒也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伏在地上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柔的,带着芳香的,像北国的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了自己身上。竟然是漫天散落的花雨!
“喏,因为天神正体直接从护世天王天界呈现在人间时,都会花雨漫天,洗净人间不洁。”男人说。“他们都挺喜欢这一套的。”
“花雨……”卖鱼女呆然地重复着,她看着落下的花瓣。这些花都好美丽,是人间没有的种类,有着无法想像的绚烂颜色和优美形状。
男人又笑了笑。“全都来了……那我还是回避吧。”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下一秒钟,他已经在漫天花雨里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卖鱼女眨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她随即发现,花雨落在迦湿城方场的每个角落,落在沟渠、建筑和地面上,落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和身上,唯独那男人曾经的所在是个空白,花根本不落到他曾立足的地面上。
就仿佛畏惧而避开他一般。
仙乐和花雨到达□□,突然曳然而止,最后一片花瓣落在方场上,天空的门扉转瞬关闭,照射在黄金宫殿的光芒犹如蛇收回吐在外面的蛇信,瞬间收缩回天空的门扉之中,所有的景色再度回归了平日的灰暗陈旧。要不是到处还散落着从天而建的花瓣,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天神们现在一定在宫殿里商讨事情了,”人们这样议论着,纷纷散去。卖鱼女也跟着大家一起走,人流里突然有人发出惊讶的喊声,指着街边,原本堆在街口的一堆肮脏发臭的破烂,竟然在刚刚的花雨中,变作了一堆芬芳扑鼻、色彩奇异绚丽的鲜花。
大家都跑过去围观,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卖鱼女看着那堆鲜花,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急急忙忙从背后解下装着鱼的箩筐,打开盖子朝里面看去。
她随即发出一声嚎啕。
她赖以为生、要出售养家糊口的鱼,变成了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一堆鲜花。
苏摩在森林里跋涉着。
没有了羚羊,他的行进变得艰难。天衣一而再、再而三地溅上泥泞,也变得肮脏了。他的额头被汗水浸湿,头发也在树枝上挂乱了。但苏摩一声不吭,只是朝前走着,牢牢地握着佩刀。
“苏摩,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苏摩抬起头。在他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婆罗门。他犹如一棵高大的桫椤树,四肢匀称,肤色橘黄,胡子也是红黄色,头梳发辫,身上带着燃烧的火般金黄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如早上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他金黄的眼瞳直视着苏摩,突然皱起了眉头。“看看你的样子!”他严肃而低沉地说。
他伸出了手,从手指中喷出金黄的火焰,那焰舌舔上了苏摩的天衣,但却没有使之燃烧,火焰席卷而过,脏污了的天衣再度变得雪白洁净。苏摩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再抬头看向婆罗门。
“阿耆尼,火焰的主宰……”他说,声音低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为了阻止你。”婆罗门外表的火神说,“停止前行,和我一起去见因陀罗吧!”
“这是什么意思?”
阿耆尼直视着他,视线变得更加严厉。“现在,三界都已经知道你劫持了祭主之妻塔拉的事情——”
苏摩睁大了眼睛。
“什么?”他说。
“祭主如是说。”阿耆尼说,“他说事发之前,你一直跟在车队之后。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羚羊带走了塔拉和她的妹妹萨蒂,跃过大地。还有人作证说,他们看到你出现在迦湿城的同时,投奔阿修罗的叛徒乌沙纳斯也出现在那里。”
苏摩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不是我。”他说。
“不是?”
“听我说,火焰的主宰,乌沙纳斯的确来找过我,这点我不能说谎。他想要诱惑我一起行动,但我拒绝了他。正因为知道有危险,而祭主和因陀罗都不会听我警告,我才跟随在他们的车队之后。但我没想到还是算错一步,被塔拉的魔阵干扰,才会被乌沙纳斯趁机下手。”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你真是清白的?”他问。
苏摩伸出了手,“给我起誓的真实之焰,只要一试,你自然就知道我有没有说假话。”
阿耆尼的红黄胡须下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你想清楚,苏摩。”他说,“如果你撒谎,真实之焰会把你烧得只剩灰烬。”
苏摩还是伸着手,“让我试炼。”他说。
阿耆尼注视了苏摩一阵,突然大笑起来。
“不用了,苏摩!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他说,摊开手掌,一朵隐藏在苏摩腰带下的小火苗飞出来,停留在他手心里。“试炼从刚才就开始了。”
苏摩一语不发,朝阿耆尼合十鞠躬。
“不过……”火神收回了火焰,敏锐的金红眼瞳依旧注视着苏摩,“你还是必须和我去见因陀罗。在他面前拿出证据来,说明情况。”
苏摩摇了摇头,“我不能去。塔拉和萨蒂是被阿修罗们劫持的。她们被带入了地界。我必须要去救她们出来。”
阿耆尼皱紧了眉头。“你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苏摩。我多年没见到因陀罗如此勃然大怒了,他召集了所有的护世天王到迦湿城,发誓要抓到你和阿修罗加以严惩,即便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我相信你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所以在赶往迦湿前特地来找你,如果你现在就去因陀罗面前说明真相,也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苏摩苦笑起来。“阿耆尼,你应该明白,现在我回去,因陀罗只会不由分说把我关进大牢。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塔拉和萨蒂那边一切都晚了。”
“别冲动,苏摩,你难道想为了女人毁掉自己的一切?”
苏摩摇摇头。
“不想。”
“那就跟我回去。”
“不。”
“夜晚的主宰,为何如此固执?”
苏摩拔出了佩刀。月光凝固成的刀光银亮闪烁。
“这就是我的固执。”他轻声说。“阿耆尼,有时候我也会思考,天神漫长的寿命拿来做何用?我有过二十七个妻子,她们的寿命短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世界观与我截然不同,她们总是急迫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唯恐不行动就再也来不及。短短人生里她们尝尽我无法了解的悲欢喜怒,享受了应当享受的一切幸福快乐,忍受了我不知晓的痛苦和烦恼,然后带着充实的一生在我面前死去。在她们面前,我的时间像是被拉长放慢的,我可以在天海上发呆,无所事事地度过漫长时间,因为我寿命漫长,无需急着去做任何事情。实际上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魔龙弗栗多已经被斩杀,天地的秩序已经成型,音乐已经听过,美景已经看过,美食和女人也已经享用过,既然如此,我还能做什么?我看到所有的天神也都是这样子。长生令我们变成这样,据说这也是天神的幸福。但既然如此,我还是想要找到一点不同,我想我应当找到必须去做的事情——阿耆尼,保护塔拉就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但她不属于你。”他说。“即使能从阿修罗手中夺回她,你还是必须把她还给她法定的丈夫祭主。”
苏摩一语不发,收刀回鞘。“遵行正法……”他说,“是我能想到的第二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阿耆尼说,“你没有了羚羊,也无法进入地界。”
“我还记得她们离开的方向。”苏摩看了看远处,“食香神也能为我指路。”
阿耆尼笑了。他再度伸出手,“把你的羚羊给我。”
苏摩张大眼睛看着火神,稍一迟疑,将变成石头的羚羊从怀里拿出,递给了阿耆尼。
阿耆尼一扬手,一团火焰席卷了石头羚羊的身体,将它包围,呼的一声,火势变大了,变回原型的羚羊从金色火焰中跃出,跑到了苏摩身边,亲热地用头触碰他。
苏摩抱住了羚羊的脑袋,看着阿耆尼。“为什么?”他说。
“我们原本也并非朋友。如果我坚持要你去见天帝,你恐怕会对我刀剑相向,我没有义务为你做到那一步。我是火焰主宰,人无论是迈向毁灭还是迈向正法,我都不阻止他,只吞噬结果。”阿耆尼说。
“结果就是死,”苏摩说,翻身骑上羚羊,“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因为连作为我朋友的因陀罗都不相信我,你却相信我。”
阿耆尼笑了笑。“投进火焰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食物,”他开口说,“你曾赠给塔拉的花,都被她扔进火中。而我从它们中尝到了你的真心。”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了火神片刻,随即调转了羚羊的方向,喊了一声:“走!”
羚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载着苏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