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力与美的决战(下)（1 / 1）
“倩儿，你说的担保人竟然是竹野贤雄啊。”
离开濑田的办公室时，尹先生连连说着不可思议。
“说真的，这件事的确很让我意外，正如濑田所说的，国际围棋界的棋手们几乎都知道竹野贤雄的高傲脾气，你到底是怎么请到他替你做担保的？”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
我根本无法一下子回答尹先生的问题，一切的问题，或许只有留到比赛过后解答。我的脑海里同时浮印出银翔和竹野老师的影子，比赛仿佛已不是单纯的比赛，而是几种情感紧密的维系……
第二次踏进幽玄棋室的门，我与魏老师对坐于纹枰前，初见竹野老师与其对局的一幕，恍然闪现眼前。挂在墙上的“深奥幽玄”字幅，像是在和我内心深处的情感产生着共鸣。
我跟竹野老师学棋的第二天，曾听他说过，进入这个棋室的人，只会有两种反应其中之一。一种是全身心沉静在这个围棋世界里，与“深奥幽玄”四字融为一体，其感受是无比冷静和畅快；而另一种，则是因为其人下棋的心并不纯正，看到这里的布置，会感到无比压抑和恐惧，甚至在此窒息或冲出棋室。
我自然能理会前者，面对魏老师，我更加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比赛，便是以后可能有别的重大比赛，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心情。我并不想在这次比赛中戴上什么荣耀的光环，只是能替银翔下好这盘棋，能以美学围棋和我自己的棋重新维系两位老师的友谊，也就够了。
“本次海源杯日韩友谊围棋赛，双方战成一比一平。但由于第二局后，韩方代表崔银翔九段中途突发急病，因此韩方特派另一位棋手李倩儿三段接替。韩国的李倩儿三段因是临时上阵的棋手，并且没有国际比赛的经验，然得到日本名誉小棋圣竹野贤雄九段的推荐和担保，允许其与日方代表魏远山九段下完三番棋最后一局。这局棋于五分钟后正式开始，承之前两局的猜子分先。本局由魏远山九段执黑先行，李倩儿三段执白，沿用日本围棋规则，黑棋贴目五目半。由于本次比赛是一分钟落一子的快棋，限时三小时，双方各有五分钟的读秒，若是超时一次，则扣除一次读秒时间。全局实况将透过日本和韩国所有的体育电视频道和网络现场直播。”
当比赛正式开始时，魏老师像是准备得非常充分，不假思索的便执黑下了小目。我悄悄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同于前些日子我住在魏家时那样带着和蔼的笑容，魏远山的名字在国际棋坛便代表着坚韧，我到今天才知道这果然名不虚传。纵使这次魏老师并没用他最近喜爱的中国流，而平行错小目的开局，乃是守护实地最保险的下法。而我的白棋第一手，同样下了从前几乎没有下过的三三，据说这是日本棋手喜爱的下法，而第二手却在右上提前挂角，却是韩国棋手喜欢的。魏老师的步调十分稳健，开局连下三个小目，我已经感觉到他要发力与我拼实地，并没因为对手是我而不是银翔而掉以轻心。
黑棋第五手夹击白棋，我本来想点进三三，却忽然想起竹野老师的话，既然我想运用美学围棋和自己的棋风下出新手新型，就不能随便照定式去下。尤其面对的是对实地敏感之极的魏老师，若跟他硬拼实空而形成对杀，我一定无法冲破他坚固的堡垒，于是白棋选择了跳出。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魏老师沉思片刻，竟执起黑棋朝下一飞，白棋跳出的两子顿时被压制得非常难受。我的心扑通的跳了一下，好厉害的魏老师！我只单纯把他当作防守型的棋手实在是错了。这一手小飞力大无穷，我完全不能忍受，于是立刻在右边一间夹，严厉的反击。谁料面对我的反击，魏老师根本没有如我所料的一样暂时妥协，而是往中间一长，硬生生的把右上角的白棋两子和刚才夹击的一子分断了！
“丫头，你跟魏远山下过棋对吧？可你了解他的棋吗？”
“听韩国棋院的棋友们说，魏老师是位防守型的棋手，棋风以坚韧著称。跟他下让子棋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他布局速度很快，而且喜欢实地。他总是会把实空守的很坚固，以至后半盘厚势鲜明，占据有利的位置。”
“你只说到了大家都知道的一方面，其实魏远山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只有跟他比赛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真正可怕的地方，他想要发力的时候，那种力量几乎是要把对方的棋子完全压垮，好像白矮星超重的引力，排山倒海，以重制重。他可以把沉重的棋变成最有力的武器，而对方则会因为承受不了那过重的压力，而最终宣告崩溃。”
和竹野老师的对话，忽从心底油然而生，如今才能明白那番话的意思。的确，此刻我已经被魏老师先发制人，然而面对魏老师的力量，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以柔克刚，右上角不能白白送给黑棋，必须腾挪转取外势。终于，我的白棋靠住上边的一黑子，将角上的实空送给黑棋，自己在上边拆住大场。白棋最终逃了出来，然牺牲了一个二十多目的角，逃得并不舒服。黑棋此时竟也转移阵地到右下角夹击，似要把另一个角也如刚才一样完全抢去。
不行，这个角说什么也不能让！我心里默默念着，即使魏老师能拿到这个角，我也不能让他拿到太大的目数。我头一次采取了往里跳的战术，分断黑棋。只见魏老师左手打开了折扇，好像突然愣住了。而这步棋到底如何下出的，连我也觉得纳闷，一向喜欢外势的我什么时候也开始抢夺实地了？
我抓了抓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步棋是否真的有效，面对喜爱实空的魏老师，我一直想着这招强行跳断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盼着快些看到魏老师的下一步应手。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黑棋竟出奇的选择了妥协，在下边的三路上朝左拆二。这不是一步缓手吗？白棋跳断，黑棋最佳的应手难道不该是高拆去攻击白棋两子，使白棋走成愚形？魏老师选择低拆，实空是守住了，可对白棋根本不构成威胁，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敢轻易落子，面对这位六十岁仍位居日本棋坛一线的名誉天元，以魏老师的精明，我认为他决不可能轻易走出俗手，这一定是一个圈套！我思考着，可怎么也想不出魏老师到底有什么样的后续手段，面对他的缓手，我突发一种豁出去拼了的心态，落子飞下，占据了黑棋放弃掉的好点。
“丫头，当高手走出俗手时，往往包含着不可思议的想法。你瞧，你刚才就是因为我走出一步缓手，以为我突然脑袋出问题了吧，那个时候放松警惕可不好。”
“那是因为老师您一向都不正经啦，我的确不敢相信您故意走这种棋。”
“可实际上就是我这招坏棋让你中盘认输，你不能不承认。如果换成跟你下棋的人是魏远山，他可没有我这么干脆，让你那么快认输。那个人通常在你松懈于他缓手的时候，就已经想出一连串的攻击手段，在后半盘慢慢折磨你。”
“您怎么把魏老师说得跟魔鬼一样？您就那么讨厌他吗？”
“信不信由你，我讨厌他是一方面，说他的棋又是另一方面。反正我跟他下棋，如果不在中盘就拿下他，只要留下一口机会给他喘息，我的后半盘就会出奇的悲惨。在日本的棋手中，魏远山的官子功夫非常出众，你应该可以知道跟我同岁的他现在还居一线，而我却退到二线的原因了吧。”
“魏老师也擅长官子，那不是跟银翔差不多吗？”
“差不多吧，如果魏远山再年轻二十岁，崔银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赢他的机会。不知道崔银翔跟他算不算有缘呢，那小子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就输在魏远山手里，但第一次获得世界冠军，也是战胜了魏远山，这两个人真的满有意思，今年又要交手了。”
俗手包含的后续手段是吗？竹野老师教导时的另一幕又在脑海浮现。的确，我不能就此放松，对方是国际名将，和我在韩国的对手们实在太不同了。我采取右边尖冲的强硬手段，已经无法如平常一样缓慢行棋，而我的力量始终无法和魏老师抗衡，自己没有放松，而黑棋下边的实空已经牢固，白棋右边可能成空的地方被黑棋轻松的拔掉一子，目数不小。尽管我先前占据了好点，仍然被逼到外面，边上的实空已经想都别想得到。魏老师毫不客气，我这才明白那一招俗手意在争先。想起自己从前跟燕珠对局的时候，争先为抢的是自己活棋居多，而魏老师则是争先夺取更多的实地。
竹野老师，银翔，我该怎么办呢？眼看着右边的实空一点一点的被黑棋抢走，我已有些不知所措。只听见旁边棋钟的秒针滴答作响，随着裁判席上传来一位年轻的副裁判清脆的声音：
“三、二、一，零……白方超时一次，还有四次读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