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愿做尘埃(1 / 1)
射箭!射箭!他何时会射箭了?不过就拿着贺兰珏的长弓当琴弦弹棉花……
就在阿财腹诽诅咒恶魔小皇子的时候,众人已经散开去准备看一场刺激至极的比试,而贺兰珏在一旁不住扼腕跺脚,连连道是连累了阿财。
“公子呀公子,您行行好,在我双足被废掉之前赶紧将射箭要领告诉我呀,别怨自个了,先救我呀!!”某财哭丧着脸哀求他家公子。
“欸,欸!说的是!”贺兰珏一拍脑门。
趁着准备过程,且贺兰敬先行首发,公子珏低声在阿财耳边快速背书似的背要领。
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
拉弦时不可使出全身之力,应只让两手用力扩张,肩膀必须放松,做到这一点,便算是完成了用心灵挽弓射箭的条件之一;吸气后,轻轻的将气往下压,使得腹部绷紧,再引弓射箭,呼气要尽量的慢而稳,而且要一口气完全呼完;引弓右手轻柔地向后方伸展至完全伸直,是松弦、保持最重要的条件。
一阵喧闹叫好声!贺兰敬那一箭强劲十足,直直射入了箭靶外环!
完了完了,阿财本还求着老天爷站在他这边,渴望能有一阵神风刮走贺兰敬的箭矢。结果老天爷和十五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从来都是跟他划清界限。
一手举起大弓之时,另一只手突然被人握住,微凉的指尖……
阿财未及回头,一个冰冷的物体滑入他的右手拇指上,耳畔潮热的气息,魔王低语,“你拿石子打小蓝的时候不是很有准头嘛,你就当箭靶是那只笨鸟,啊哈哈,为师很看好你。”
阿财也不回头,低声说:“谢殿下提醒,阿财会将箭靶当作最最痛恨那人的脸,毁之而后快。”
左手举弓,右手拇指勾弦,拇指上赫然多了一个骨抉(注:抉便是扳指)。
箭靶咧开恶魔笑脸,笑!笑!笑,让你笑!
指头一松,“嗖——”
全场愕然,阿财身旁某人死灰着脸,又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你就这么恨我么?”
“啊哈哈——多谢殿下的玉脸成全。”
鸦雀无声!正席座上颐王拓跋元邺清冷的目光望向阿财,站起身来宣布:“胜负已分!”
晴朗蔚蓝的天,漂满货船的浑水河,船夫卖力地吆喝;分支河流上是一道道拱桥,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桥下画舫悠悠,游鱼娓娓嬉戏。
晴朗的心情,阿财用力贪婪地吸一口东大街的空气,熟悉的味道直抽入肺里,久别啊重逢!
平城最繁华的东大街,偶可见从西域而来川流不息的驼队,带来绮丽多彩的绢丝香料,和着包子馒头,街尾馄饨,醪糟米酒香气,各种混杂的味道……
那是阿财最爱的味道,真是个独特的人,独特的嗜好,俗得掉渣的喜好。
某个像回到了母亲怀抱的人尽情忽略身后不紧不慢跟随的恶魔小皇子,小皇子捏着鼻子,含含糊糊地嚷嚷,“徒儿!啊——嚏!慢点儿,这什么怪味儿,啊——嚏!”
又一个香喷喷的姑娘瞟着他挨近来,刺鼻的脂粉味——“啊——嚏!”小皇子终于找到根源了,他,他,香粉过敏……
“啊哈哈!”某财瞟了他一眼,谁让他跟着来,今儿公子珏特意放他回家看阿娘,这恶魔小皇子一大早跑来听梅居,又巴巴地跟了出来。
阿财在成衣铺子挑选要买给阿娘和胖兜、傻锅的衣裳,东拣拣,西挑挑,比比划划。
“徒儿,你审美还真是……独特!”为了不再招他嫉恨,小皇子很委屈的用了独特这个词。
阿财仍是对他不瞅不睬。
小皇子扳过他的肩头,说:“欸!我说你做人不能这样!我那不是为了教训那草包才出的主意么,瞧他吓得屁滚尿流的过瘾吧!你怎么能嫉恨我,不理不睬的两天了,够了!”
“我说殿下,那个屁滚尿流的人差点儿就是我,殿下您看热闹的,怎么看都过瘾不是么,做人不带这样的,尤其是做人师傅的,更不能这样。”阿财恨啊恨,这气哪能这么快消啊,打小就没让人这么吓唬的,应该是没人有这么大本事能吓着他阿财,可这小魔王多大本事啊。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虽然那天阿财将校场震得抖了三抖,沿着内环洞穿箭靶,稳稳当当地赢了一把,虽不至于真的不识好歹敲碎那草包的黄牙,可也迫得他向公子珏低头认错。
洞穿箭靶啊!那力量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可阿财和恶魔小皇子心底都明白,那该是多大的怨气才聚积了如此恐怖的爆发力。
怨气持久不散,拓跋蕤麟也晓得他生气,几天没去招惹他,可一出现在听梅居,阿财便割袍断义,要脱离师徒关系……
当然不是真的拿刀子割破自个衣服,他可舍不得,只是当他的面劈柴,一刀两断!一刀两断!
这种招数显然对小魔王无效,这不,连探亲也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谁都拿他没辙,他就像是发现了新鲜有趣的玩具似的纠缠不休。
阿财在挑衣服,他在一旁捻了根珍珠夹子,忽地挑开阿财前额的刘海,夹到发际,“啊哈哈!徒儿若是易容扮成小姑娘,还真像那么回事!”
啪地拍开他的手,阿财脸徒然烧了起来,涨得跟樱桃似的,小魔王却没如常一般捧着肚子狂笑,愣愣看着阿财,又别过了头去扒拉铺子里的衣服,“阿财,这套衣裳不错,来看看……”
路过独鹤楼,阿财总会不经意仰头望去,飞檐上五凤琉璃瓦在在旭日底下反射着灼目的光芒,层层楼台笙歌燕舞,唯有那一层台榭,独见鲛绡飘缭,心口像被绳线勒紧了似的,四公子,四公子,许久不见……
七月十五,你会来么,会来浑水河的桥头么?
肩头被重重拍击,阿财似被电击般回头,猛地翻了个白眼,又拧转身去。可就一刹那,他慌乱无措的神色已印在小皇子潋滟的瞳孔中。
他挨了过来,“你以为是谁?唔……应该是说,你希望是谁?”
“哟哟,殿下大白天咋说梦话?”
“啊哈哈,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一个哆嗦,打了个寒噤,再翻个白眼,大热天里冷飕飕的。
“徒儿,是不是想进去吃饭,独鹤楼可是名扬大江南北的食肆。”
“殿下,人家可是要订座——订座的!就算是你爹,没订座也得打道回府,知道不,没特权!”在独鹤楼混迹了这么久的阿财自然是清楚明白,不过也胡诌得离谱了点,恶魔小皇子的爹,那可不是当今皇帝,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呼风唤雨的人物,天子脚下,敢这么胡诌的,也就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财。
“哎哟,真不好意思,说到特权,本公子刚好有。不信么?进来试试。”小皇子凤眸微敛,弯着嘴角笑。
掌柜的呀,俺还为您清廉高洁的情操暗自崇拜过,没想到,您竟然背地里屈服于强权,开小灶!
阿财猛烈抨击掌柜之余,也不跟小皇子客气,人家要请客怎么好推辞呢?吃干抹净还要顺带外送打包,带回去给阿娘和胖兜、傻锅尝尝。
终于又教人捏住了七寸,阿财徒儿原来是这么好收买的,天大的火气,只要是美味佳肴摆在眼前,一切既往不咎,不一会儿又师傅长师傅短的,要吃烤羔羊……
真是个简单可爱的孩子,这么容易就满足了,看着他,就不由自主的想笑,小皇子却不晓得,自己的笑容在别人眼里,竟然染上了丝丝罕见的温柔。
远远跟随的侍仆不由得暗暗担心,小皇子,难道……喜欢男人?让皇上知晓,还不得大发雷霆。这男风在南宋王朝极为盛行,魏帝却极恶此萎靡之风,小皇子若是有断袖之癖暗地里玩玩也就罢了,怎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迟早得传到皇上耳中。
阿财成功阻止了小皇子随他回家,以免将他的家人吓坏了。
小破屋拾掇的像模像样,有了个家的感觉。用破板隔成了两间,有食案,有卧榻。阿娘坐在榻上缝补衣裳,见到阿财的时候愣了愣,揉了揉眼,“娃娃——”
“娘——”阿财眼睛也湿了,阿娘,阿娘已经很久没有能如此这般一眼认出他了,“娘——”扎到她身上就搂得紧紧的。
阿娘也笑眯了眼,拍拍他的背,“娃娃乖,娃娃不要哭……”
“呵呵,不哭不哭,娘,看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唷,等胖兜、傻锅回家了一起吃。”正说着就见到那俩人挑着货架子哐啷哐啷地跑了进屋,放下货架子。
“阿财!真的是你,南门的牛二婶说是见到你回来,我们立马就收摊了,啊哈!阿财——”大半个月没见面,从小一块厮混到大,就没分别这么长时日的,从前在独鹤楼帮工的时候,打烊了也还能回家,可在人家家里当书僮可就没这么清闲了,何况,还是卖身了的……
城南城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晚,三人唧唧咋咋说个不停,胖兜绘声绘色地讲着东大街见闻趣事,阿财告诉他们书院、读书识字的事儿,可那俩人听得打哈欠,摆出一副没兴趣的姿态,阿娘则在一旁笑眯眯地就着油灯补衣裳。
胖兜揭发了一件大事儿,就是——傻锅,连话都说不稳当的傻锅,竟然有了相好的姑娘,据说是城南外村子里马家的姑娘。
阿财自是乐得合不拢嘴,算起来,傻锅也将近十八岁了,城外村子里十八岁的小伙乌冬孩子都有俩了,更别提城内的一般人家,十五岁就开始忙活嫁娶。
傻锅笑得越发傻呵呵,胖兜道是他如今干活也越发卖力,念着多挣点钱,好把马家姑娘娶了过门。
阿财上前拍他的脑袋,替他高兴,傻锅也摸着后脑勺眯缝儿眼笑。
夜深,阿财搂着阿娘睡,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安稳了,在娘的怀里,就可以变成小孩儿,不再有烦恼的小孩儿。
可是,这夜的梦里却纷纷乱乱,有四公子,有贺兰珏,还有恶魔小皇子,模模糊糊间,似乎见到一个美得无比耀眼而妖娆的男人,他有一双如深海一样幽暗的蓝眼睛,寒湛湛地盯着他……
满天血红的光渐渐靠拢,漫延,湮没,天地间仅剩下烈烈如火的赤红,无边无际。
惊醒时,天仍未亮,他小心摸索走出屋外,星群闪烁着连成了溪河,连绵伸展。不记得听谁说过,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的那一刻,星子也会跟着陨落。听到这个典故的时候,他还小,便每天晚上躺在屋前草坡上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始终,他跟任何一颗星都没有感应,或许,根本没有星子是属于他的,大多数的人,注定了便是围绕着星星周旁的尘埃,不会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尘埃。
在泥地里也要挣扎破土的尘埃,有没有可能变成璀璨夺目的星钻呢?
他,是夜空里最明亮的那一轮皎月,她,却不自量力地要向他靠近。
因为想要靠近他,所以不愿再做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