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 1)
蜈蚣被甩掉了,不知落在了哪里。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很急,像是鼓声。男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低沉,又带了一丝焦虑:“微言,怎么了?”
杜微言的脚很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扎着站起来去开门。
右手的中指肿痛得像是被门板夹了,一阵阵发麻,脚下又在发软,杜微言简直有些困惑了,怎么好端端地睡觉,一个人也能倒霉成这样?
幸好床离门口的距离并不远,她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小腿的肌肉抽搐着,像是有人在拿着铁片用力地刮,疼得难以遏止——杜微言不知挪了多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门,身体却控制不住,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适时地托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那双手又顺势一滑,够到她膝盖下边,轻松地就将她拦腰抱起来。
易子容走了两步,一边将她放回床上,一边皱眉说:“怎么了?脚抽筋了?”
身子一沾床,杜微言却避之惟恐不及地往他身上靠,脸上的表情扭曲:“床上有蜈蚣,有蜈蚣!”她依稀还记得那条虫子落下的位置,大概正好是自己的床上,无论如何,她是不敢靠近了。
易子容皱了皱眉头:“蜈蚣?”随手将她揽起来,放在一边的椅子上,然后抖了抖她的被子。
那条棕褐色的虫子,果然匍匐在她被子的某个角落,此刻啪的掉在了红白相间的床单上。
杜微言从小就怕这样那样的虫子,刚才还被蛰了两次,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那里!那里!”
易子容叹口气,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将虫子挑到地上。他走过去,大约是踩死了,才慢慢地说:“好了,没事了。”
杜微言抚着自己的脚,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痛,支离破碎地憋出一句:“谢谢你。”
他走到她面前,锁着眉,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脚怎么了?还在抽筋?”也不由她分说,手掌轻轻抚上她小腿上的肌肉,又用力地掰直下压,一边低声说:“忍着点。”
他的身形笼罩在自己身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可她知道他有多么的专注,一丝不苟就像是电视里那些正在进行着精密手术的医生。他的手掌有一种奇异的温暖,让杜微言想起太阳光的味道,又似乎是被子被晒了一整天之后的香甜松软。像是一剂良药,腿上的疼痛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消散,她渐渐放松下来。
杜微言的目光就渐渐地移到了他的身上。易子容就穿着杜微言给他的那套睡衣,极普通的T恤外边,随便地套着他来时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而下边是显得略短的运动裤,看得出是急切间翻身下来的,什么也没顾上。形容狼狈,和他下午时候的衣冠楚楚相比,判若两人。她忽然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被我吵醒的吧?”
既然都有力气说话了,想来她已经不大痛了。易子容没回答,手上的力道和节奏都渐渐放慢了。灯光下,她的脚背白皙,秀气可爱,脚趾仿佛是小小的白色贝壳,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去。可他只是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挑眉问她:“另一只脚呢?”
杜微言摇头:“那只脚没抽筋。”
她单脚立起来,扶着他的手走了几步,慢慢地说:“好了。谢谢你。”
“都秋天了,为什么还有蜈蚣啊?”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灯光下看了看,被蛰的那里,已经迅速红肿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抽屉里有一盒清凉油,帮我拿来好不好?”
他探究般看她一眼,拉开那个木头抽屉,又愣了愣,才问:“你要什么?”
“清凉油。红色的,小铁皮盒子。”
把膏体抹在指尖上,杜微言小心地吹了吹,向他展颜一笑:“谢谢了。”
易子容站在她的床头,蹙眉:“手又怎么了?”
杜微言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脸颊上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被蜈蚣蛰了。那个,易子容,蜈蚣好像是有毒的吧?”
易子容俯身,仔细地看她的手指,半晌才说:“你抹的是什么东西?”
“……”杜微言有些无语,清凉油……这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居家旅行必备品吧?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小心地嗅了嗅,低声问她:“桂皮,薄荷,丁香?”
她噗嗤笑了出来,抽回手,胡乱地把那个小铁盒塞在他手里:“送你了。好好研究吧。”
易子容的神色却严肃起来:“蜈蚣有毒,你别开玩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伸手又要抱她起来:“还是去趟医院吧。”
杜微言往后躲了躲,笑着说:“那只蜈蚣你也看见了,就那么大——你以为是小说呀?哪用那么夸张?”
他的脸离她很近,晶黑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而逝:“那你刚才那么害怕?”
杜微言讷讷地笑了笑,低声说:“第一眼看到有点儿害怕。”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怅然,最后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那我先出去了。还是……我再陪你一会儿?”
杜微言笑了笑,摇头说:“不用了。晚安。”
易子容不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带上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台灯橘色的光线落在她的发丝和脸颊上,她已经躺下去了,笑靥如花地比着口型:“晚安。”
他有片刻的怔忡……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么善于伪装?
就像那时她离开。她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胆怯了,于是连背影都不曾留给他。可现在,她面对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杜微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还是余婶来喊她的,拍了拍门,喊着:“小杜老师,你朋友走了。”
他走了?大概是昨晚被自己折腾得没睡好觉吧?杜微言猛地醒过来,环顾屋子,又摇了摇头。那个人来去都这么突然,让她觉得很多事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七点了。翻身起来,手指压在了床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举起来一看,红肿更甚昨晚。杜微言一边往伤口上吹气,一边想,原来不是做梦啊。
杜微言手里拿了一个馒头经过教室,瞄了一眼,已经有个小男孩坐在教室里边,摇头晃脑地在背书。
她想起来,昨天布置的作业,背诵《螳螂捕蝉》,上课抽查。那是村长家的小孙子,见生人就害羞,但在熟人面前皮得和泥猴一样,还有一双山里娃娃都有的明亮剔透如水晶的眼睛。
她推开教室的门,问:“张晓晓,来这么早呀?”
上课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问题。她伸手握粉笔,总是要触碰到右手的中指,最后写出来的字,难免歪歪扭扭。
下了课张晓晓一溜烟从打打闹闹的学生中窜出来,站到她面前,说:“杜老师,你的手怎么啦?”
杜微言掸一掸满手的粉笔灰,不在意地说:“老师的手给蜈蚣蛰了,没事。”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们这里蜈蚣多,老师你要小心。被蜈蚣蛰了,得好几天才能好。”
到了中午,她在自己屋子里整理录音资料,就看见一个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窗口出现了,手里还举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她忙把门打开了,张晓晓跑得小脸通红,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齐的牙齿:“老师,我奶奶让我给你。治蜈蚣蛰的。”
是个洗干净的小药瓶,里边灌了些透明的液体。杜微言仔细看了看,从化妆包里找了棉签出来,抹在自己的手指上,笑眯眯地说:“谢谢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奶奶。”
张晓晓看着她涂抹,最后说:“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那液体十分有效,一涂上,好像连肿都消了不少,杜微言左看右看,最后说:“是你奶奶自己做的草药汁吧?”
“不是。是俺家公鸡嗓子眼儿里抠出来的口水。”小男孩认真地说,一边比画,“公鸡就爱吃蜈蚣。”
她手一滑,那个瓶子差点没拿稳,咳嗽了一声,最后说:“这么神奇。”
下午的课快开始了。杜微言牵着张晓晓的手正要离开,小男孩好奇地指了指她桌上几张五彩斑斓的纸片:“老师,那些是什么?画片子?”
杜微言看了一眼,便哑然失笑,其实是几张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在明武的时候有人站在街口发的。她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不是小画片。张晓晓你吃过肯德基没有?”
小男孩仰起脸看着她,微微张着嘴:“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又仿佛是雏鸟,无限地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有着山里小孩难以想象的很多东西。这让杜微言迅速沉默了下来。
下午的活动课上,学生们跳长绳,杜微言兴致盎然在一旁看,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手机这种东西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
是江律文。
虽然还有些拘束,可是和江律文说话的好处就是,永远不需要自己费劲地寻找话题。杜微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是啊,我还在明武。挺好的。”
“支教的老师还没来么?”江律文的声音有点儿惊讶,“怎么搞的?”
“是还没来。我挺喜欢在这里住着的。反正工作也没有结束。”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小心翼翼地暗示他,其实自己在这里住得很好,就像是一次难得的度假……事实上,比海边的度假村还要惬意和自在。而电话那头,那个人随意的一句话,可能就会让她短暂的教师生涯更快地结束。
“唔,我挺好的。”
江律文轻轻笑了笑:“我们现在在寻找结对的乡村学校,有些赞助活动,你看你在的学校要不要申报?”
粗而长的麻绳,哗哗甩过,一个个漂亮的弧形,孩子们矫健地钻进去,蹦出来,周而复始,不亦乐乎。
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悦。这不是大学时可有可无的绿队活动,她不喜欢江律文的语气,也不喜欢所谓的慈善文化。比较起来,自己能做的虽然不多,比如带所有的学生去明武市里吃一顿肯德基、再逛一趟儿童乐园,可是会舒心许多。
“呃,你们有意向,就通过教育局来办吧。”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脚下,杜微言低头看了一眼,不自觉地用脚轻轻碾着,“我不清楚这些事。”
收了电话,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暗恋之后的时光,于她而言,早已云淡风轻。而她真的不确定,江律文现在明白自己的想法么?她又开始反思,自己现在说的做的,会不会又让他产生误解?
张晓晓一头冲进了长绳之间,然后脚步一个趔趄,被甩过的长绳绊倒了。
山间的孩子就是这点好,不娇惯,从来都像是岩壁间的杂草,被劲风吹过,也不会折腰。张晓晓很快爬起来,他的身后,一群孩子喊他:“晓晓,快闪一边去。”
张晓晓一动不动,盯着杜微言身后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微言仓皇间一回头,发丝几乎掠过易子容挺直的鼻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或许,他站在她身后,已经很久了?
而易子容只是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她,努力想要回忆,她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表情——有些踌躇,有些无奈,又淡淡的,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