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呼应亭（1 / 1）
所有的青城弟子都知道，天风道人清晨只会在一个地方：呼应亭。
站在其上，似滴未滴的碧色铺呈在视野中，青得出奇，翠得醉人。温柔的岷江蜿蜒环抱天府肥沃的土地。天地之间，唯我一人而已。
他曾对弟子笑谈若是哪日寻不到他了，定是在此地羽化成仙而去。
天风道人转头言道，“师弟，好久不见。”
云雾缭绕之间，一人缓缓负手拾阶而上。来人是位中年道人，深目高鼻，容色间极是威严。
“师兄，你果然在这里。”虚昰皮笑肉不笑，只简单作了个揖。
天风道人不以为意，抚须笑道，“咱们师兄弟很久未见啦，你近来可好？”
“我那地方地小偏僻，哪有青城山气象万千，有什么好不好的？师兄，咱们闲话少叙，说点正事吧。”虚昰双目一瞪，“我不过想借龙潜双剑一观，师兄居然不应，实在不爽快！”
天风道人笑着摇头，“非是我不答应，龙潜双剑失踪多年，我到哪里拿来给你？”
听他推得干净，虚昰冷笑，“太师叔都能被你寻回，龙潜又算得了什么？师兄，我若没有把握，怎会一口咬定问你要？”
天风道人叹道，“太师叔是回来没错，可……”
“可什么？”虚昰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道，“龙潜明明一直藏在青城，你和师父都骗得我好苦。”他伸手指向建福宫方向，“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么？”
天风道人深深看他几眼，“师弟，你误会我没什么，但师尊对你爱护有加，你可不要想岔了。”
“爱护有加？”虚昰纵声大笑，尽是不平之意，“你做了掌门，自然说什么都对！可谁不知道，当年我在剑道上胜你许多，师父竟选了你，把我丢到小破山头不闻不问，还胡吹什么爱护有加？”
“师弟！”
“看，说中了就恼了！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再问你一次，龙潜你借是不借？如不，我可去宫前的银杏古树下去取了！”
“银杏古树”四字一吐，天风道人心中不由大惊，仍不动声色道，“剑并不在青城，我到哪里寻来借你？”
虚昰见他神色如常，讥笑道，“师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越是镇定，心里越是有鬼，休想
瞒得过我。你既然推三阻四，我自己去拿，不劳你大驾。”
他说完双臂一伸，宛如一只大鸟，纵身朝建福宫方向跃去，而天风道人紧随其后。两人都是轻功卓绝，又在此地长大，对地形极是熟悉。
虚昰领先天风一步，但就是甩不开他。他怨毒地瞪了其后的天风一眼，目光冷得像冰。
天风道人知他对已误会已深，非是三言两语解得开，今日恐怕要迫不得已对同门师弟动手，心下郁闷之极。
转瞬间高大挺拔，风骨清奇的古树近在眼前。玲珑奇特的树叶果如某位词人形容，“圈圈点点文章”，三千年来风雨莫改。
虚昰停下脚步，霍然回身道，“师兄，你可知，我为何不偷偷取了剑，而是来与你当面对质？那都是因为它！我刚来青城的时候淘气，不顾禁令爬到树上玩耍，要不是你接住落下的我，今天已经没有虚昰这个人啦！”
听他提及旧事，天风颇有感慨，“师弟，当年青城属你我感情最是深厚。你还记得么？”
虚昰神情微一恍惚，仿佛看到两少年日里结伴练剑，夜晚抵足而眠。光是在这银杏古树下，就看了多少回星星，说了多少豪言壮语。
可惜岁月让亲厚的两人渐行渐远。
全都变了。
“师弟，你要龙潜剑，到底想做什么呢？”
听天风道人悠悠一问，虚昰从回忆中醒了来，冷冷道，“龙潜乃我青城镇山之宝，我看看还得你同意么？”
虚昰，这样的理由，你自己也不相信吧？天风望着树叶间星星点点的斑驳光影，叹道，“十多年了，你事事都要与我分个高下。师弟，你……还是放不开么……”
虚昰哈哈大笑，“师兄，我不是三岁小儿，自己在做什么很清楚。与其把龙潜留在这里生锈，不如让我带走。你还是做你的掌门，我自携它剑挑武林，立一番威名。”
天风闻言正色道，“龙潜不是争名夺利的工具，你这么想，实是对它的侮辱！”
“有何不可？当年若不是亏了它，太师叔哪能名声大震？他老人家名利双收，玩退隐，我们后辈也不能输给他才对。”
“你听我说……”天风急道。
虚昰却不听，他身形晃动，伸手在大树根部一拍一掀。“赫啦啦”几声机关响动，树根底部竟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来。天风没料到他竟知机关所在，阻止不及，紧随虚昰身后一同跃进洞中。
洞中光线昏暗，长明灯火比豆子大不了多少。虚昰仅偷看过师父打开机关，从未进入其中。幸好只有一条狭小砖道，当下毫不迟疑，直奔了过去。
窄洞尽头是个供桌，上挂张天师画像。桌上剑架上，是一把造型古朴，黑黝黝毫不起眼的长剑。
虚昰喜极，伸手要拿。身后劲风袭来，却是天风追至。虚昰冷笑，“师兄，多年来你的功夫倒没撂下啊！”
他掌风一吐，与天风纠缠在一起。每逢想去抢剑，均被天风挡了回去。虚昰计上心来，双足一弹，向后反跃。待天风挥出左掌，迎上与其相交，变成比拼内力之势。
小半柱香后，虚昰脸上虚汗直冒，渐渐不敌，忽大叫一声，口中吐出鲜血，跌在地上。天风一愣，不顾凶险撤回内力去扶他。哪知虚昰受伤是假，只待天风放手，立刻反击。
天风如同被两大高手同时夹击，结结实实被伤了筋脉，喉咙一甜，吐出口鲜血。
虚昰嘿嘿一笑，绕过天风去取了那龙潜，喜不自胜。“师兄，你到底还是不如我。”说着，他手腕加力就要拔剑。
天风大声道，“不可！”像疯了一样揉身扑上去。
虚昰见他情急，冷笑不已。他右手握拳，狭雷霆之威，向天风前胸重捶，想逼天风后撤。左手两指用力，就要弹开剑鞘。谁知天风不闪不避，任他一掌印上前胸。
听得骨断筋折之声，吓得虚昰失色道，“你干什么？”
天风反手抢过龙潜，吐出长气，似是了了心愿。他受内伤在前，中虚昰之掌在后，完全是豁出性命不要抢剑。
虚昰虽是多年不服天风，但也绝没有杀他之意，他呆立当场，喃喃道，“你……你为何如此？”天风摇摇欲坠，从怀中摸出颗伤药吞了，向虚昰道，“你跟我来。”
虚昰抢上去将他扶住，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天风苍白的侧脸，喉咙中仿佛塞了团棉花，难过地喘不上气。数年来两人恩恩怨怨，走马灯似的从他脑海中经过，此时，他才察觉，大师兄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天风脚步虚浮，撑着虚昰的手，绕到了后山。一路上，他刻意寻偏僻之地行走，如碰到青城弟子，则躲在树后暂避。
虚昰看在眼中，心知他为着自己，不愿惊动青城众人。他心中一酸，眼眶竟是湿了。
天风见他如此，浅笑道，“你老大不小，竟还像小时候似的爱哭。”
“大师兄……”
“好了好了，来，我带你去看太师叔。”天风拍拍他的手，来到一座小院前。
院中白蔻见到他二人前来，笑道，“道长，您来啦？”
天风点头，向院内张望，“王雩那小子呢？不乖乖养伤，跑到哪里疯去了？”
白蔻神色一黯，小声道，“他不肯躺着，和明月师兄走了。”
天风看在眼里，微笑道，“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白姑娘，你的路还远。”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白蔻想了想，“道长，我听不懂。”
天风道人抚须笑道，“若有日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就想想老道的这句话吧。太师叔也不在么？”
“在，只要我喊一声，他就会出来啦……太师叔，吃药了，快回来！”她大声喊道。
果然，远处有人应道，“来了，来了，不要叫了！”
“咦，道长，你的脸色不好看，你……”
天风不答白蔻的话，只握紧了虚昰的手，“看仔细了。”
虚昰不解，他抬目望去，太师叔的身影“嗖”地从林中蹿出。不禁大声赞道，“太师叔身手不减当年啊！”
老人奔到众人面前，疑惑地指着天风和虚昰问，“他们是谁啊？”
虚昰一愣，“太师叔，你不认得我了？”
老人眨眨眼睛，“不认得，那个还有点面熟……啊，上次给我带酒来的就是你，你是好人！”他窜到天风身边找了找，极是失望，“为何没有带？”
天风像哄小孩似的安抚他，“下次吧，一定不忘。”
“好好好，说话不算的是小狗！”老人哈哈大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在天风耳边道，“小姑娘不喜欢我喝酒，你不要告诉她。”
看见天风点了头，老人喜极，见白蔻秀眉微颦，忙怪叫几声后纵身逃走，直嚷着，“我不喝药，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白蔻无奈，慢条斯理地随后离去，嘀咕道，“昨天就少了一次，今天可不许再跑了……道长，你们先聊……”
虚昰的脸色简直比受了重伤的天风道人还要难看，他用颤抖的手指着老人消逝的方向，“大师兄，太师叔这是怎么了？”
天风道人缓缓举起手中的龙潜，“这……你就要问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