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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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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他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聂蘼芜。

他是没有过去的人,或者鬼。

毕竟走出了迷穀森林,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了影子。

闻煞听泪湖的百姓说,鬼都是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的人。

迷穀森林深不见尽头,这是他后来发现的,走了无数次,从来没有走到过森林那头。

他眼中,万物皆是静止不动。

唯有她一人,跳来跳去,鲜活,生动。

闻煞以为,在遇见她之前,他连心跳都没有。

是她伏在他胸膛上,忽然间,有一处从云中俯冲而下的热气入了他心中,于是,扑通扑通,那颗心开始跳动。

他是不能宣告于天下的存在。

因为,在他身上有一个秘密。

当聂蘼芜五岁遇见他时,他是十七岁的少年之身。

当聂蘼芜为豆蔻少女,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

泪湖的最长寿的人可以活到两百岁。

他们犹像正常人一样衰老。

可,闻煞和他们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他初次的面貌多年来,从未更改。

聂蘼芜在迷穀森林发现他的那日,他记得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是迷穀森林中成片红枫叶掉落的日子。

他看不见枫叶掉落,在聂蘼芜向他伸出手之前。

有她的声音,有她的呼吸,世界才开始不安静,枫叶才开始落下,时间才开始走动。

泪湖天地辽阔,可他只愿意追随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说她不喜欢泪湖这片冰原,不喜欢万籁俱寂,不喜欢每日都是大雪如席,若是无人清扫,脚下的积雪能掩住膝盖。

她统统都不喜欢,她说,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他跟着聂蘼芜回到圣手门的那天,一扇门缓缓而开。

圣手门的门主叫闻紫,是一个已经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她练的是不朽道,听聂蘼芜说,这种功夫可以让人活到两百岁。

闻紫叫人除去了他的衣服,圣手门上下的人才发现他衣物中包裹的身子伤痕累累,许多地方,都已经露出了白骨,根据聂蘼芜所说,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圣手门的医术可以起死回生,可门主说,他是个比死人还死的人。

光是身上缺失的皮肉,都足够作一个小人皮傀儡。

闻紫便用圣手门捡拾的陨星碎片,冶炼成如金银一般的东西,用陨星替他修补残躯,闻紫说,他身上的伤痕很可能是被迷穀森林的狼群啃食,能啃成这样还大难不死,让她想到了她的一个师兄弟。

闻紫为他诊治时说,她的那个师兄弟也是从迷穀森林而来。

好像是每过百年,迷穀森林就会生下一个奇怪的孩子送给圣手门,说着便笑了。

山下住着七千户泪湖百姓,七国存在多久了,泪湖人就存在多久。

没有人说得清,泪湖中的人是何时隐世于此,与外界隔离。

从泪湖出去,只有一条水路,自水路潜入,除非是洑水极有经验的渔人才可不伤,水下有成千上万的服常鱼,生人下水,潜到服常鱼的身边,不消片刻便会成为残渣,也可能连残渣也不剩下。

泪湖的人不是不出山,若是出山,也必须得门主闻紫应允,她赐下的凝香粉可以让服常鱼远远避开。

说是凝香粉,其实就是服常鱼的粪便粉末,稍微涂一些在身上,服常鱼便会避之不及。

就算外界的人命大,可以从水路探出头。

可走到了泪湖的土地上,苍茫不见尽头的大雪会让人分不清方向,沿着大雪,走到了迷穀森林中,他们也不知哪条路可以通向圣手门,如果是圣手门的人遇见非泪湖的人,他们会立刻动手杀了外人,七千泪湖人,四百三十一位圣手门弟子,每一个圣手门弟子都认得这七千多张面孔,山下的百姓也认得圣手门众人。

圣手门和泪湖百姓,从古到今都是相互守望。

闻紫把他收入门下,让他和聂蘼芜一起练武。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力气不是常人可比,移动的速度也堪比飞鸟收羽。

闻紫给他立了个规矩,不许他杀人,不许他手上见血。

聂蘼芜说,他弹琴好听,于是他便只学了轻功和内功后,就不再学习泪湖的功夫,专门习琴。

他可以从泪湖的书塔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武功路数,只几眼,便可记住。

闻煞知道,闻紫师傅惧怕他,所以,他尽量不在她面前习武,也不跟着门中其他人练武。

泪湖的风总是很凉,聂蘼芜就在这凉风中长大,美人笑哭泣了数次,山间的岁月日日更换。

师傅不许她出去,可不知为何,他说想跟着师叔伯们出去,师傅一口便应下了。

他思索事情很快,思索一个百岁老人的心思也只用了多一些的时间。师傅想要他再也不回来,他想走,师傅便让他走,甚至希望他不归。

也许在师傅眼中,他本来就是一个怪物。

聂蘼芜走了后,雪很快带走了她的痕迹,仿佛泪湖没有了这个人。

是他帮她离开了泪湖,这对于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走时,不让他跟着她,聂蘼芜知道闻紫年事已高,怕门中生变,让他在师傅身边侍候。

她说的话,他从来没有违逆过。

是她第一个叫他小傻子,门中其他人才跟着叫。

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在她离开后,他听懂了每一片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是芜儿,他想明白了,不是雪花在叫她的名字,是他的心在叫她。

岁月太短,他只和她的童年一起长大,顷刻间,她便成为了一个大人,不再需要他日日陪在身边,也厌烦了他守在她身后。

他只能跑远一些跟着她。

再后来,她更聪明了,他连远一些看她的背影也会被她发现。

他时常在想,要是这一生,百转千望,每一次都是聂蘼芜的笑颜就好了。

他见书上说,这是一种名为爱的情感。

他在雪原之上,见聂蘼芜舞剑似燕,站在雪地上看她太久,身上落满了白雪,抖落白雪那一日,他便明白了这个字。

爱是,因她动,万物皆动。

爱是,因她舞,千雪皆舞。

他眼中,聂蘼芜的轮廓皎洁如明月,所以,他也喜欢望月,从月亮中,就能看见她。

师傅只和他一人说过,聂蘼芜的宿命是参世,她将踏入乱世,并且再也回不到泪湖,她原本便是上官一族的后裔,七国中的一员。

师傅想要更改她的宿命,想把她困在泪湖一世。

可聂蘼芜不开心,她越长大,脸上的微笑就越少了。

她渴望踏入七国,渴望去见识那样一个乱世。

入七国,无归期。

他知道应该帮助师傅困住聂蘼芜,可他没有办法看她捧着下巴眺望迷穀森林,日日不快。

闻煞想,既然她要去,便放她去几时,等她玩够了,可以再把她找回来,到时候,她会明白,其实外面并没有家里好。

如若七国大乱,他也会陪在她身边。

聂蘼芜说,她要去三年,他向来守诺,三年,便等她三年。

一千多个昼夜,他只是换她一个笑颜。

光阴一闪而过,每一次回眸他都在追寻她的影子,可泪湖的雪下得太大,他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师傅派闻欣出山的那日,他也跟在闻欣身后出了泪湖。

师傅知道,可也只是把门口的雪扫在了一边,没有说什么。

未到三年,他失了诺。

只有两年九月。

还未到三年。

见了她,按照她的脾气,是要生气的。

他不敢同聂蘼芜争执,因为他总是吵不过她,她生起气来,会红了眼圈,不管是不是她的错,他都不愿意和她起争执。

她是个练武的奇才,可从小懒惰,对功夫不上心,内功倒是练得不错,可她身子和一般弟子不同,每到新年伊始的第一个月圆,就会浑身寒冷似冰,那是因她母亲在怀她之时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师傅随手封住了她的内力,免了她一年一次的苦行。

她一身稚气还未抖落,便要离开泪湖,闻煞知她向来大胆,不过想到她手中那把紫轻烟雨,也不甚担忧她了,那把紫轻烟雨,抵得过半个师傅。

他要去找她了,踏着泪湖的星光,穿过迷穀森林的夜色,他一头扎入了泪湖。

沉入了这汪千年之湖,成千上万的服常鱼聚集而来,他没有涂抹凝香粉,那些鱼儿跟着他一起往下游,他试了很多次,服常鱼并不会嗜咬他,一沉入泪湖黑暗湖底,他浑身冒着萤火的亮光,那是陨星的亮光,在不同寻常的黑暗中依然发光,即使他新的皮肉已经包裹住了那些陨星。

闻煞想,她要是看见了这神奇的景象,一定会不顾在湖底,拼命拍手叫好。

月光下,水底的每一个水泡中都是芜儿的脸。

世人说人有魂魄,闻煞以为,他的魂魄本是虚无,是她对他伸出了手,他才有了人的魂魄。

现在,她走了,他也失去了魂魄。

他要去找回来,把魂魄和聂蘼芜都找回来。

聂蘼芜于他而言,是不能触碰的存在,也是不能消失的存在。

要是没有了她,他剩下的无数岁月都将静止,他将再次沉寂在迷穀森林不愿苏醒。

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在守望的爱,他甚至不渴求回复,聂蘼芜于他而言不是想要得到的恋人,更像是彼此守护的家人,天地之间,只有他们才是对方的可以栖息的梦境。

他没有过去,他并不在意,只要有聂蘼芜在,每一个瞬间都是永远。

比起她愿意牵起他的手,他更想保护她永远不伤。

有了聂蘼芜,每一个黑夜,都有月光照亮他的心路。

世上是非很多,他从不挣扎其中,对错是非于他而言,没有那样重要,他不对任何权利欲望妥协,能让他低头的只有她一个。

聂蘼芜明日便要离去。

玉筝在门口等她良久,见她出来,玉筝行了个礼,“特意来送送姑娘。”

“你知道我明日走?”

“是,多谢姑娘上一次帮我。”

“不谢,我走之后,望你珍重。”

“……好。”

“聂姑娘要不要再想想?”

“想什么?”

“留下来。”

“为什么?”

“九爷是真正喜欢你。”

“那我谢谢他喽。”

“我说的全是真的,九哥哥在你身边,最像从前。”

“从前他就这样混蛋吗?”聂蘼芜说。

玉筝弯了眼笑,“只有一点点混蛋,哈哈哈哈……”

正笑着,她忽然捂住肚子喊叫痛。

聂蘼芜急忙叫墨韵来,墨韵见她身子底下见了些血,吓得捂住嘴,“我去叫府中的大夫。”

聂蘼芜把玉筝抱到屋中,放在她的床榻上,“你别怕,很快墨韵姐姐就把大夫叫来了,你和孩子都会好。”

她疼得额间冒汗,“我会死吗?”

聂蘼芜压住恐惧,安慰她说,“不会,不会,别怕。”

墨韵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姑娘。”

聂蘼芜见她不进来,急忙走出去和她说话,“怎么回事?大夫呢?”

“在王妃娘娘那里诊脉。”

“府里不会就一个大夫,你去找了其他人吗?”

“大夫都在她那里。”

“对了,九星白。”

“他今日不在,被九爷带去宫中了。”

聂蘼芜捶了一下树,“该死,怎么会这样!我去把大夫找过来一个,你看着她。”

聂蘼芜跑到付康儿那里,门口七八个影卫,都是专门保护王妃的侍卫。

“让开!”

影卫挡住院门,他们都不认得聂蘼芜。

“我说,让开!”

院中付康儿道,“如此吵闹,把来人轰出去。”

他们交起手,聂蘼芜此时才怨自己武功不好,又担心用紫轻烟雨会再要了人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她收起紫轻烟雨,用拳脚同他们打。

没过几招她便败了,突然,身后一阵风刮过,那几个影卫纷纷倒下。

聂蘼芜回头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管不了是谁帮了她,正急着把大夫拉过去。

“就你!”说完,拉着一个大夫就走。

付康儿上来拦住她,聂蘼芜像上次一样一脚踢倒她,却扶了她一把,她知道她也怀有身孕,这一脚只是教训她狠毒。

“再敢拦我,把你孩子踢掉!”聂蘼芜威胁道。

等她把大夫叫来,墨韵望着门口的他们摇头,聂蘼芜低头看,玉筝翁主身下的血把被褥都染湿了。

大夫拉起玉筝翁主的手腕,诊治完道,“孩子保不住了。”

聂蘼芜看着玉筝翁主绝望的脸,心中痛极了。

玉筝却说,“没有了就算了吧,他有一个没用的娘亲,还有一个不疼他的父亲,生下来也是要受罪,还不如不来,只是……呜呜呜……只是……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软弱……”

她放声大哭,用袖子遮住了眼睛,只能听见她的呜咽之声。

聂蘼芜趴在床边轻抚她的头发说,“别哭,我一定让九爷查清楚,给孩子一个公道。”

玉筝放下袖子,一双明眸哭得兔子眼睛一样红,“真的吗?”

“是,你别哭,当心哭坏了身子。”聂蘼芜说。

墨韵吩咐小丫头来为她清洗,顺手拉聂蘼芜出去,“姑娘既然决定明日走,今日便不应该答应她这件事。”

“早一天,晚一天都无大碍。”

墨韵叹息,“前几日陛下去围猎,在猎场险些被箭射,要不是随行的一位婕妤,陛下此时可能就没了命。”

“这和玉筝翁主有什么关系?”

“玉筝翁主的三叔,当场被抓,宫中的御医都在诊治那位婕妤,陛下大怒,说治不好就杀光他们,今早爷才把九星白带去看看情况。”

“还是不明白。”聂蘼芜摇头

“此事极有可能牵连玉筝翁主,她父亲一家都被流放,凉州并无势力可以保她。”

“但她已经是雨师律的妻子了。”

“只是侧妃,九爷要保住的从来只有正妃。”墨韵一板一眼说出实情时,聂蘼芜总是觉得她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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