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一百零六章 常云(1 / 1)
当铁门暗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时,被铁链锁在石壁上的那个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紧闭着眼,脸上是病态的苍白。
几不可闻的轻细脚步声渐近,片刻后停在池边,一道幽香压过牢内湿浊的气息直飘入鼻翼。
那人顿时一愕,陡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诧异神情。
“城主?”
美眸微转,冷华月目光落在他脸上,一时没做声。对视着那双在这昏暗无光的牢底依旧荧彩幽亮的眸,许久,道:“常云,世人求不得的武林至宝,因为你,他再占其一。”
常云眸子忽闪,眸光若水流转,“常云不知城主此话何意。”
冷华月依旧戴着素白面纱,露出的一双眸耀耀生辉,“常云,其实武林三宝,我根本不在意。今晚我来,只是想说,你做的很好。”
无奇的称赞话语,却让常云心底惊疑升起,聚神看向她。
“常云,我明知你有异心还留你在孤城,你道真是因为东侯一句话?我虽派人监视你,却对你那些事诸多容忍。孤城能者何其多,我又何必派你上武当,你难道没半点起疑?”莲步轻移,靠近了他一些,“常云,他那个人,最不在乎江湖名利,我偏要他得,终生为此所累;最受不得背叛,我偏要他受,受尽这被背叛的滋味。”
心咚咚狂跳,如要撞出常云胸口。她清冷声音回响在屋内,毫无半分感情,“二十余载的好友,一直在欺瞒利用自己,废了自己的武功,毒害了上任北侯,你说楚玄雪知道这些时,是不是如刀割心?”
湿冷的水牢冻得像冰窟,却远不如这几句话让常云寒透了心肠。
“你的目的达到了,不是么?他现在的样子……”
“不,还不够。”冷华月眸角微勾,在他面前,竟然笑了,“常云,为了如他一样的人在孤城能有容身之地,你收留庇护那些幼童,也说服我废除了那条城规;为了生为白子的他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面前,你用三年时光,换得一枚圣药之果;为了救他和沈月影脱困,你以自己做饵引十夜山庄去救人;如今,为了保住‘他的孤城’,又自投罗网将与天绝门勾结之事和盘托出,甘受城规的处置。”话语一下停顿,她的眼睛瞬息亮得出奇,缓缓的道:“你说,当他知晓一切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如今多么怨愤你,以后便是十倍百倍的愧疚后悔。常云,那么多那么多的悔恨,怎会不把他撕个粉碎?”
最后一句,若一击重锤砸在心口,震得常云眼前忽然一黑。大睁着眼,却看不清面前这人的眉眼。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却就那样的冷眼看着,任由他做那些安排,任由他以偿恩情,只在最后这一刻,用一张二十余年感情织做的网,将楚玄雪一下缠死!
“常云,再过一日,你这三年的心血便可得成。只可惜,你无法眼见了。”
这句话,常云全然没听见。头疼欲裂。太多太多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厮杀,血气翻涌到喉头又被他咬牙强行咽了下去,咬着一口气,道:“就因为,他带走了冷卿,你便这般,处心积虑的报复?”
“我答应过姑姑永不杀他。”冷华月眼中一片冰天雪地。“可害死她的人,我又怎能让他好活?”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常云抬眸望向她。人生如斯长,心寂若死灰。这种没有光明的活着,比死,更可悲。
“你早知道,他的身份,对吧?”
冷华月默然视他。
常云再问:“冷卿与楚玄雪,是兄妹?”
“是。”
身体猛一僵,“那他们……”
“姑姑只把他当做兄长,是楚玄雪自己,一厢情愿。”
沉默了片刻。“六十年前替换他身份的,就是冷寒涅?”
“白子连存活都不被允许。而孤城,需要幼主。父亲为上任东侯之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说的波澜不兴,只这几句话,便将他人的一生全然颠覆。
睇视了她半晌,最后,常云长叹了一声,“城主,楚玄雪为冷卿付出了多少,这三十几年的思念,真还不够去补偿吗?” 他的双眼坦然直视着她的,“冷城主,常云回城,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我曾欠他的,已还清。今后他会怎样,与我再无干系。可是冷月孤城,并非冷寒涅的,不该毁于我手。”他笑得浅淡,“我曾听一人说过,‘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我已受了教训。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贪心。”
“常云,我该庆幸你的迷途知返吗?”徐徐沿着池边踱了小步,冷华月忽然挑眉:“撇开此事,单凭毒害北侯,我便可以处死你十次。”
常云一笑,冷冷道:“那个人,他该死。为了讨好冷寒涅,他甚至与司徒识明合谋害死了父亲,逼得母亲出万剑山庄,受尽了世人的冷眼嘲讽。他便是此刻站在面前,我也会再杀一次。”
冷华月闻言,翦水双瞳一阵跳跃不定,忽而启唇,低沉了嗓音:“常云,下面的话我只问一次,你老实回我:你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完全始料未及的一个问题,听得常云一懵,心头一念飞闪而过,脱口说出:“你留我在孤城二十几年,又容忍我做那些事情,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楚玄雪吧?”说到此,轻笑出了声,“呵呵,没想到,真没想到。素来冷血无情的孤城城主,却有这般……心软的一面,哈哈哈。”再忍不住的大笑起来,笑到他眸中水光闪动。
冷华月望着他笑成弯月的双眸,眼神瞬息沉了下去。
三十四年前,京城万香楼。
‘媚眼如丝,一颦惊梦’。惊得又岂是一人迷梦?
可恨的是,那个女人宁死也没说出一个字。冷华月只得选择忍。母亲当时想不明白,还与父亲大起争执。而二十年之后,身为城主的自己,不得不明白——
冷家血脉本就单薄,容不得再同室相残。
良久后,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常云无力得把头靠在了石壁上,喘了半天。他终于明白,司徒识明为何将他接回禁锢在天海阁,又那般狠毒的对待:他不敢杀他,却又以他的存在为司徒家的奇耻大辱。转眸直视向冷华月,常云一字一句地道:“城主,我与冷寒涅,除了仇恨再无关系。母亲一生唯爱过一人,便是我父亲。性子如她,又怎肯生养他人的骨肉?”
晶眸一闪,“常云,若真是这样,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常云竟然点了点头,“请便。我唯一遗憾的是,父母深仇不能得报。冷寒涅死得太早,我又选择了最错的一条路,去报复。”合上眼帘,他长呼出一口胸中淤积了那么多年的闷气。
看了看他血色全无的脸,冷华月转身往外走,忽又停步,背对着他清冷地道:“常云,撇开其它,你是挺让我意外的一个人。千余日的非人苦痛,你竟都忍下了,瞒住了。若不是此次万毒娘子出现,我也不一定能联想到。不过……”眼角余光斜乜他一眼,“若是早知今日,三年前将梓草的种子埋入体内时,你会不会反悔?”
音刚落,门吭然关上。
常云闭着眼睛,细微的勾起了唇角,那个弧度似乎是笑。
清晨的天空,曼延着火烧般的霞彩,满目的赤红。
日光笼罩在重重密林的上空,缥缈的光芒,一缕缕穿透林内萦绕的乌瘴之气。
“哒哒哒”林深处急促蹄声渐行渐近。数匹骏马前后飞奔而出,势若流星陨石。忽而,当先的那人回过眼瞥了瞥紧挨在自己身后之人,脸上露出担忧。放慢了马步与她并肩,他侧头道:“月影,要不先休息一下。两日没合眼我怕你……”
“不用。”月影紧了紧缰绳,勉强冲他一笑,“岚,我撑得住。快接近孤城了,我们还是……”
突然间,一阵尖利笛声破空响起将她的话打断,接连几声甚是急迫短促。
两人一听,同时震住。
这个笛声,他俩并不陌生——
万毒娘子。
月影与十夜岚对视了一眼。若真如十夜庄主临走时所言,于这孤城外围,万毒娘子驱使人偶的目的是……
两人齐齐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促马追去。
马匹撒蹄狂奔,不时之后,远处小黑点般的人影便进入了视野。月影凝神一瞧,为数甚众,均是往前接连跳跃着,似在急急赶路。
又是几个腾跃,月影随着十夜岚策马追上,飞跨出密林,眼前一下子变得空旷。
站在林外的那人放下唇边短笛,瞧见他们时,面色微变。而十夜岚在看清只有她一人后,松了一口气。还好,父亲应该没有遭到阻难。心神一稳,他霍然拉住了马绳,停在与她相隔百尺之外。
那些人偶陆续跳到万毒娘子身后,目无表情的站住了。万毒捏着短笛,望向月影他们的目光里竟流露出些许迟疑的复杂神色,随即,又变得坚定起来,默然转身便要离开。
“万毒前辈,请留步。”十夜岚朗声道,翻身下马,飞身闪至了她身前。一瞥之下,顿时诧异。方才他没有细瞧,这时走近看到她的样子不由得愕然。与两人上次武当见面,不过隔了数月时间,眼前之人却似苍老了几十岁。那时光洁无暇的面容上,如今满布条条皱纹。
万毒对他的打量心知肚明,却也无甚感觉,斜眼看他一看,冷道:“少庄主,我不想与你动手,请让开。”
“前辈,常先生在何处?”十夜岚执意挡住,问。
万毒娘子表情一僵。
他又道:“无论先生出于何种缘由要那么做,前辈,都请你带他速速离开。”
连身子也僵住:“你,你怎么……”
“天绝门之事,山庄已然知晓。请带先生走吧,在事态还没到不可挽回之前。”在十夜令还未启令之前。
万毒娘子望着他的幽黑的双眸,目光一阵闪烁不定,再无法淡漠以对。
十夜岚见她久时不语,料她是不信自己,续道:“当日先生赠药之恩,十夜铭记于心。也相信先生绝非大恶之人,这般做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哈哈。”万毒娘子听完,忽然大笑出声。看看,连旁人都能明白,那个楚玄雪为何半点想不到?沐云出城后去找他,便是心里对他存有牵绊。可那人,却连一面也不肯相见。凭她自己留不下沐云,可他最听他的,若是他出言挽留,沐云真就放弃了,也说不定。
“哈哈哈。”笑不绝声。
她这般的异常反应,惊得月影心跳,她慌忙跑到十夜岚身侧,手里捏住袖中那张粘着药末的锦帕,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笑了许久,万毒娘子渐渐恢复了常态,眼睛一转,扫过站在身前满脸警惕的月影,语调极是平静:“沈月影,收起你的东西。你解毒的功夫或许还行,施毒,”鼻中哼了一声,“便是你师父神医生前,也从未赢过我一次。”言罢,挑眉看向十夜岚,缓声道:“多谢少庄主提醒。我这就是准备去接了沐云一起离开。”顿了顿,她张张嘴,欲言又止。其实,方才刹那,她不是没想过请十夜岚帮忙,但是她更知道,常云最不愿欠他人恩情。
除了欠她的。
嘴角浮起淡淡的一丝苦笑,万毒的表情却柔和了下去,目光在身前这一对年轻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最终落在月影身上,笑道:“当初杨醒玥带你入谷求药时,我不知你和无舍的关系。对你对他,都做的有些过分。这便当做补偿吧。”从衣襟内抽出一本薄薄的牛皮小册,扬手丢给月影。“杨醒玥那人心思太深,很像沐云,你若不能全然包容,便避他远远的,好好珍惜眼前人。”
尾音散落在寒烈的风中。脚尖点地,万毒娘子身姿若飞蝶,翩然而逝。人偶紧随其后,瞬息也不见了踪影。
月影低头望向手里的东西,“毒龙秘笈……”嘴里低喃着,一时出了神。
在又一顿浑噩煎熬中,常云艰难的撑开眼睛。水牢的浊水彻骨的冷,漫过胸口,憋的他呼吸不畅。可怕的痛楚,自胸口的伤处蔓延全身,他能察觉自己体温高的出奇,被体外的冰水又一激,一时如被沸水熬煮,一时若坠冰雪寒地。
此时眼前,铁门又一次打开。
水牢底暗无天日,唯一的光线从站在门口的那人身侧透进来的,昏暖暗黄。常云眯着眼,却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呵呵。”脆若水滴玉面的笑声,忽然钻进他耳中。那人随声抬步迈进,笑着道:“常云,我等今日,可等了好多年。”
常云抬眸瞥向他,并没言语。
月奴负手在池边徘徊,看到他像死人一样煞白的脸色,灰眸铮亮,难奈兴奋,“我说过,终有一天城主会想通,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常云淡然道:“月奴,是万毒娘子来了吧?”
月奴一怔,只是盯着他。见状,常云点头,“看来是了。”随后,一阵沉默。
“常云,她三日后才来救你,你不觉得寒心吗?”月奴忽然开口,语气尖刻歹毒:“也是,何必真为你赔上自家性命,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你说是吧?”
常云对他的话置若罔顾,嘴角露出一丝清淡笑意。
一瞧他这摸样,月奴登时心火窜起,“你……”
“月奴,你为何如此厌恨我?”
月奴一怔。
常云落在他身上的眸光就似洞晓看透了他的心,犀利的,亮亮的,让他所有隐蔽的情绪,一瞬间无所遁形。
月奴咬牙,狠了声说:“像你这种伪君子,当然……”
“是因为,这双眼睛吧。”
又是一震。月奴的话噎住。
常云平静地续道:“你多少知道些父辈们的事情,再暗自揣测臆断,不愿看到城主的地位动摇分毫的你,自是恨这双眼睛的。可同时,又无比想要得到,因为‘摄魂’,你始终无法练成。”语落眸角微挑,乜视向他,唇边含起笑,“我说的对么,月奴?”
常云说完,缓了许久,望着他的眼眸若一泓波光粼粼的清潭,深远而幽冷。
“月奴,我用双眼,换万毒一命。”
屋内湿冷的很,月奴手心泌出一层薄汗。
长时的沉默。
忽而他抬脚迈入池中,踏水行来,每步若一片羽毛落下,足尖点起圈圈涟漪。到了常云身前,俯下腰身,任由如水灰发从自己肩上滑下,飘散在水面。
“常云,你有资格谈条件么?”
常云仰头对上咫尺处灰色的眸,有些轻蔑的笑了笑:“这事已经惊动了南侯和西侯,你敢瞒着他们动用私刑?月奴,我会说我是出于自愿。忍到现在才来,你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月奴目光沉冷,慢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触上他的眼睑,浓长的睫毛在指端细微颤动着,若飞蝶扑闪的翅膀。
“好,我答应你。”
痛楚,早已习惯,所以并不觉得无法忍受。
常云大睁着眼睛,透过眼前的指缝,望向门外那团昏暖的光,若一轮暖黄的月,渐渐的、渐渐的被模糊,遮盖,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