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八十五章 共患难(1 / 1)
倘若秦望北和翔鸾武卫的亲卫果然遵照瑞羽辗转传出来的命令,按兵不动,只在沿途备马接应,她孤身一人,反而可以令东应暗里猜测她会做何布置,诸多顾忌,束缚手脚,以防生变,逃出的可能性远比强攻太庙高。
可她的印玺符节已经被东应扣押,宫中的人员也大片的汰换,她找到的宫中旧属虽然忠诚老实,但论到精明强干却远远不及,辗转递出的消息模糊不清,谁也不敢全信。
并且还有青碧设法往谍报人员那里传递真真假假的消息扰乱视听,由不得秦望北惴惴不安,做错判断。
秦望北长于经营海上基业,却不是深谙权争的政客,虽然有郑怀暗中留的一支手下自保,但不愿违背瑞羽的意愿在军中经营势力,一心想带她离开,作用有限;与他相反,东应为天家子弟,自幼熟谙各种权谋心术,为了这一战又准备了五六年,翻云覆雨只是等闲之事。
瑞羽领着一百亲卫,返身掩杀,却不直奔主殿前的战场,也不找后殿的天子,而是直奔南面的文宗皇帝庙。
文宗皇帝庙里,陈远志和一干公卿在两千卫士的保护下,各怀心思的等待外面的战事结束。
陈远志自忖参与策划瓦解长公主势力的始末,日后尽可名正言顺的从这场大乱中取得许多以前想得,却碍于长公主势大不能得的权利,大感兴奋。他自幼好赌,寡情薄义,喜欢弄险以博大富贵,入天子幕下,便觑准了当时的昭王与公主的间隙,进行一场豪赌。眼看今日既将大胜,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者,日后大有可为,由不得他踌躇满志,喜笑颜开。
正自盘算,突闻庙外一阵雷鸣般的金戈铁马之声,紧跟着便是守在庙外的士卒惊慌失措的大叫:“敌袭,敌——”
惊慌的声音只叫出一片,便被刀刃入肉之声截断,庙外的卫士仓促迎敌,但长公主亲卫狂风暴雨般的扑面而来,这些已被天子挑去了精锐之士的宫禁军难撄其锋,若不是陈远志见势不妙,在后大声喝斥督战,早就溃散了。
陈远志催促一干公卿先躲入文庙后殿暂避,自己却出来呼喝宫禁军关闭殿门,准备□□射阵。可透过间隙看到鸾旗飞舞,瑞羽一骑当前,亲率卫士直扑过来,顿时暗暗叫苦,放箭的命令却是不敢下了。
无论帝后有什么矛盾,但有一点绝不容质疑,哪怕他们就是真恨不能杀了对方,但哪个外人敢伤了他们其中之一,必然会遭受另一个人的报复。他的野心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瑞羽猛下杀手,急得团团转,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连连派人往后殿去寻天子求援。
瑞羽岂能为他的区区言语所动?率领麾下亲卫一阵冲杀,生生从二千宫禁军之中犁开一条血路,杀入文庙。陈远志被一众宫禁军护在中间,但见瑞羽来势汹汹,不消片刻就能将自己拿下,大惊失色,硬着头皮大叫:“皇后陛下,十万神策军已经将太庙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叛逆顷刻之间就要覆灭!您与圣上同朝称制,尊贵无极,何必为了一时意气与这些叛逆……”
“住口!”瑞羽近年虽然为了避免东应生忌,刻意不闻朝政,陈远志为博君宠做的事她虽然不至于样样知晓,却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此时听到他口口声声称她的亲卫为叛逆,只气得血气逆涌,跃马提枪,一枪将他挑出人群,扔在地上,森然道:“若不是你们这□□佞小人在天子面前屡进谗言,为邀君宠鼓动天子肆意妄为,怎会有今日之事?”
一干公卿尽数成擒,无不叫苦,有人叫道:“殿下,您纵然与圣上有什么误会,也尽可以慢慢分说,劫拿公卿干什么?”
瑞羽急于回援秦望北,哪得功夫与他们废话,喝道:“借诸卿一用,请神策让道!”
东应此时已经站在太庙主殿右侧的钟楼上,远远看到瑞羽擒了陈远志和一干公卿开路,往主殿那边靠拢,唇角微勾,拂袖道:“放箭!”
瑞羽持公卿为质,挟令神策军退兵,然而神策军不仅不退,反而对围在殿前的翔鸾武卫万箭齐发。瑞羽心头一凉,已知东应绝不会顾忌她手中的公卿的性命——不,也许陈远志他们根本就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
难怪韦宣他们这类忠心耿直,私心较少,易于掌控的朝臣,此次庙见一个都没有跟来。原来他根本就是有意借此时机消除朝堂上的不安定分子,用她的手杀人!
她是他诱杀秦望北以及她的忠诚下属的香饵,反过来,秦望北和她的臣属,也是牵制她不能远走的饵。至于将陈远志这一流野心太大,以为他可欺可骗,试探着用各种方法挟制他的朝臣葬送阵前,不过是顺手为之。
阿武等人看到主殿广场上的同袍被箭雨覆盖,转瞬间血流如注,悲愤填膺,颤声叫道:“殿下!”
瑞羽满口银牙生生的咬出血来,甩手将拎着的陈远志扔在地上,纵马从他身上踏过,回头再看她身后已经不足半百的亲卫,厉声问道:“你们愿战愿降?”
阿武紧随着她将手中所擒的公卿掼杀于地,喝道:“大丈夫立世当战死沙场,怎能跪着求生?”
“战死不降!”
瑞羽吞下口中鲜血,抚去脸上的水迹,大声道:“好,随我向前,战死不降!”
在神策军包围圈中残兵听到外围传来的号角声,也调转兵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汇合。
围困他们的神策军虽然奉令而行,士气却委实有几分沮丧,加之此时天子不令箭阵发动,仅凭近身相博,他们却差了这些老兵数筹。
两厢齐心协力,终于破出一条狭长的切口汇在一起,只是汇在一起生者不三百,且个个身上带伤。好在此时神策军不再主动攻击,只用盾阵将他们围住。
包围圈中的亲卫正是为了救主而来,生死关头突见主帅杀透重围,出现在面前,一瞬间喜出望外,竟忘了险境,仿佛连身上的伤也不痛了,欣然大叫:“殿下!殿下无恙!”
瑞羽举目四顾,追随她多年的一干臣属也死的死,伤的伤,十余年同袍兄弟,一朝尽入死地,悲不可抑,心头热血沸腾,又复悲凉,当此绝境,她面上却反而笑容璀璨,朗声道:“我很好!”
秦望北一身青衫已经被一身青衫已经被鲜血浸成紫红。身上所中的箭虽然斩去了箭杆,略加包裹,却仍有血迹涌出,此时见她出现在面前,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声喟然长叹。
瑞羽看出他身上伤口甚深,又被雨水冲刷,难以止血,心中大惊,却不露声色,笑道:“中原,你跟在我身后,随我杀出去。”
秦望北一怔,立即反对:“你身后是左右亲卫的位置,我杂在其间徒添负累,万万不可!”
瑞羽身侧是阿武和杨习等几名亲卫的位置,彼此默契协调,自成阵型,陷阵破敌兵锋犀利。若是夹上一个不谙战阵的外行人在其中,难免呼应不灵,突围时形成致命破绽。
瑞羽苦笑一声,转头看了身后的所余不多的臣属,反问:“神策军重重包围,纵然不带你,我又有多大机会杀出去?”
秦望北黯然神伤,身后诸卫亦知她所言不虚,今日若能侥天之幸逃出去固然是好,若是不幸,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其余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秦望北也并非拖泥带水的人,想通此节,也不再废话,拨马走到她身边。生死关头,突然有句话哽在他喉头,不吐不快:“殿下,我违背你的密令前来京都,救人不成,反而连累数百亲卫陷于绝境……权谋智计,心机手段,我比起他来都差了许多,你……”
“中原,我嫁给你,本就不是因为你比他强!”她打断他的话,展颜一笑,道:“我使人传令,不许你和亲卫进入京畿,你违令而来,落入他的彀中。我虽然又急又恼又恨,其实心里还是欢喜的——就算别人都负了我,你总还是念着我的,有你这样不计得失生死的爱护我,我很高兴!”
秦望北看到她眼波流动,浅笑低语的妍态,既觉欢喜,又觉苦涩,喃道:“我只恨自己无能,虽然有心,却无力护你周全,让你受困于此,伤心难过。”
“只要有心,那就足够了!中原,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你这片心意而已。”
一阵急雨打下,鬓边几缕因为征战松脱的青丝滑到她眼前,她抬手将之抹开,微微抿唇,放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道:“中原,我这头发被别人梳得繁复,我很不耐烦,出去后你替我梳个简单些的,可好?”
秦望北心头一震,处身危局,却不知不觉的心头一缕温柔欢喜涌上心来——这一次,他是真的得到她的心了!此事过后,东应再不会像过去那样被她珍重关爱,时刻记在心上,却将变成她心底的一道疤,从此不再提起。
“好!”
瑞羽目光与他相触,温柔欣慰,嫣然一笑。过了会儿,她才回过头来,望着身后追随的诸卫,大声道:“兄弟们,你们不远千里,舍命前来救我,我感激得很!”
诸卫士随她征战多年,早把性命交给了她,为她鞍马劳顿变成了一种信念,听到她道谢,虽知这是生死存亡难测的时候,她为了心愿而说的话,却仍旧怔了怔。
校尉曲要看了一眼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神策军,苦笑道:“殿下,末将轻敌妄动,救主不成,害了兄弟性命,又累得殿下再陷重围,请殿下治罪。”
瑞羽心知今日无幸,举动却愈发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笑道:“事已至此,更复何言?跟在我身后,杀出去!”
阿武待要上前,护住她的侧翼,却被她严令喝退。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围困在外,唯一的机会在他们不敢对她主动攻击。若是天子能令神策军对她出手,此战绝无生机,她的侧翼有没有人保护都没差别了。
风雨潇潇,诸卫追随着她的脚步向前冲杀,不知是谁起头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鼓声镗镗,我随主帅四方征战,不知身在何地,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手中的刀枪,想回到故乡,想与你执手共老,却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归还。
追随在瑞羽身边的精锐之师,个个都是十几年的老兵,为新朝的江山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们有大功于国,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却遭到了天子的猜忌,陷于死地。
此战唯死而已,只是临死之际,想到不能守约与相悦的人执手共老,由不得人痛澈心腑。声音初时低微,渐渐高昂,震遏云霄,苍凉悲恸。这一曲悲歌,勾动的却是翔鸾武卫心头的热血,哀兵临阵,死战不退,仅只百余人的队伍,在悲壮的歌声中奋勇向前,汇成一股血腥的洪流,冲开铁壁,隆隆而去。
高阁上观战的广明心惊神移,低声惊叹:“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翔鸾武卫,名不虚传,三万神策军严阵以待,他们竟然也冲出去了!”
“百战精兵,自然不是神策军这种徒有操练,没有经历战事的新兵可比。除非有跟他们一样经历大战的将领指挥,仅凭神策军,不动□□箭阵是留不住他们的。”
东应的手掌在栏杆上拍了拍,淡淡地问:“刘春可有讯息传来?”
“刘将军回报一切稳妥。”
广明迟疑一下,忍不住问道:“圣上既然觉得要抗衡皇后陛下,必须有久历战阵的老将,为何却不令刘将军统兵呢?”
东应嘿然一声,声音里微带涩意,慢慢地说:“你不明白,皇后自有久为人主的胆魄和魅力,神采风华摄人。刘春不见她时,敢不听号令背叛,但与她正面相对时,只怕三言两语间,他就要心意动摇,难保不阵前倒弋。所以刘春只能用来攻心,却不能掌兵。”
广明怔住了,过了会儿,才感觉到天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皇后母仪天下,纵然遥领了元帅之职,日后也不能亲身统兵,戌守三边的兵权终究要分到你们手上。朕信任你,你要快快成长起来,免得到时候却让翔鸾武卫的骄兵悍将看扁了。”
广明被天子推心置腹的话激得全身一颤,知遇感外,更有一种倍受重视,无比荣耀的感动,呐呐的应道:“敬诺!”
东应眼看翔鸾武卫连破两道防线,却没有丝毫焦急,面上反而带出了一丝冷冽的浅笑。
未经战阵的神策军,没有得力的将领,面对她时又不能主动出击,拦不住她亲自统率的翔鸾武卫,是他预料中的事。他今日一定要将她留下,但却没想过一次阻截就能将她留下。
他想要的是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输得彻底。而要做到这一步,仅凭一次侥幸制住她怎么可能?放她走,又在她每次觉得可以走脱的时候,再一次将她困住,如此地反复折磨,才是他要做的。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绝望,而是一次次的看到希望的曙光,却又一次次的失望。绝望会让人麻木,反而不觉得痛苦;而希望与失望的重复交替,却会让人焦躁软弱。
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但真正致命的一击,却不是神策军,而是在神策军所布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冲出重重包围的翔鸾武卫胸中提着的一口气堪堪放松下来,便看到前面一片缟素,成千上万手捧灵位的妇孺分列成行,正徒步缓缓而行,将他们的去路挡了个正着。
瑞羽眼光锐利,一眼已经认清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灵位上写着:“先祖成国公、大将军薛公讳安之位”,而那孩子旁边的妇人所捧的灵位,却是:“先君高晃侯、抚军将军柳公讳望位”。
目光所及,所有妇孺所捧的灵位,几乎都是在西征之战殒落的将士,这数千妇孺,则尽是将士遗属!
这群将士遗属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劲旅迎面杀出,齐声尖叫,吓得呆了。
瑞羽猛然挽缰勒马,在坐骑将要奔进人群之际,止住了奔马。跟在她身后的诸卫亦勒马止步,看着堵住去路的这群已故袍泽遗属,手足无措。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眷属,他们或许还能为了忠君而灭亲,但这些妇孺,却是战死袍泽的遗属!
他们纵横天下,任敌人如何强悍也没有丝毫畏惧,但昔日袍泽的遗属拦在面前,他们却如何能够纵马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