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八十二章 有情痴(1 / 1)
瑞羽执意不回万春殿,柳妙等人虽然焦急,却终究没有胆量强行将她带走。只得回报天子,奏请天子定夺。
东应闻言又惊又怒,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吩咐柳妙:“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她要住在承庆殿,就让她住着罢。”
柳妙迟疑一下,问道:“那皇后陛下的饮食安排……”
东应凝视着书案上摆着的朱砂,道:“照旧。只是她如果决意不吃,就由她自主罢。”
瑞羽知道他在她的饮食时下了禁制她的药物,他也知道她知道,他这样做,只不过是还想看看在她心中,他究竟占着什么样的地位,她愿不愿意在明知洞悉他的用意后,委屈相就。
他可以趁她不备用尽手段,困她一时,但像她那样的人,要困一生,却是艰难?总要试试看她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是否愿意为他将错就错。
违背她的意愿,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下药禁制她的行动,囚禁她的自由,借着李太后的名义,拆散她的原配,令她背负世间的骂名,强娶成婚,却还想让她因为事已至此,委屈默认。
仗着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巧取豪夺,为所欲为,是很卑鄙。但若不如此,他一生都无法触及她的指尖,更毋论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感情。
哪怕明知这是罪孽,他也已经昧了良心,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并不困难。
身边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太过沉重,令人不堪承担,有时候瑞羽会宁愿自己根本是个傻子,完全不懂得人间的哀愁,也不愿自己清楚的认识自身的处境,进退无路。
在承庆殿居住的日子,因为没有在万春殿时那么紧促的囚禁而显得平静,瑞羽每日早早起身,除去在宫中的几个海中消暑之外,就是将将偏殿书房里的许多她少年时想看,却忙于军国大事而无暇去看书搬了出来,阅读忘忧。
柳妙冷眼旁观帝后之间的风云变幻,心知这一时的平静,绝不是天子准备放手,或者新后认命不争,若不缓和一下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他们之间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她心里焦急,几次想引瑞羽召集五坊的宫伎供奉寻些解闷的玩意,可瑞羽还在为李太后守孝,又怎么会召伎作乐?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瑞羽平静的住在摆设如旧的承庆殿里,有时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还在少年时代,只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睥睨一切,飞扬洒脱的雄心壮志,沉郁得都不似她自己。
其实是,自从她得知东应对她怀有别样的情愫以来,她何曾有过一日少年时代的舒心肆意?
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夜都辗转难以入眠,难得睡着,又噩梦连连。黑夜里,她似睡非睡的躺了许久,突尔感觉身边有人。
幽暗的室内只有几缕窗外透进来的星光,她睁开眼睛,便见东应坐在床头,两鬓濡湿,一身水气,几缕头发贴在他的面颊上,越发衬得他面白如雪,满眼恐惧。瑞羽微微一怔,他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在受到惊吓,恐慌需要安慰时的那样。
他的身上穿着的薄纨中衣此时已经湿透,仿佛才冒着夜半寒露匆匆赶来,全身就像从冰窖里冻了一番,冰凉一片,抱住她的同时,还打了个寒噤,同时又因为她身上递来的温暖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瑞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样形容狼狈可怜的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戒备之心未起就已经被与他相依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压了下去,近乎本能的反手拥住他,轻抚他的背脊,温柔抚慰:“小五,莫怕,莫怕……”
东应紧紧抓住她,喃喃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抛弃我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太极殿又大又空,阴沉黑暗,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死了很久,都快要腐烂了都没有人……”
瑞羽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嗔怪:“你胡说八道什么!”
东应低声一笑,意味难明的道:“昔日齐桓公春秋雄霸,可身死之后,尸体停于寝室六十七日,腐烂生蛆,也没有人过问。如果你真的弃我而去,我一人执掌天下,无人可为倚持,哪天死了又有谁关心呢?至于我死之后,是不是当真落得与齐桓公相似的下场,那就更难说了。”
唐氏宗室迭遇变乱,生者十不存一,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更是少见,东应上无父母亲族,中无兄弟姐妹,膝下只得一女。而更令人担忧的是,乱世的余波刚过,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成为臣民遵行的习惯,许多人怀有野心的人都没有完全断绝想法,东应的臣属里也有不少人忠心堪忧。
东应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果她当真离去,他就失去了最能信任的支柱,少了最有力的支撑,到那时他会遇到些什么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瑞羽心头一紧,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是至尊天子,齐桓公不过是春秋一霸;你正当盛年,齐桓公老弱病残;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真的会离我而去!”东应就着淡淡地星光,凝视着她,喃喃地说:“阿汝,别离开我!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持,可以信任,可以爱恋,可以同生共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在这寂寞阴沉的宫城里住着,有什么意思。”
瑞羽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笑道:“宫城富丽堂皇,哪里寂寞阴沉了?且你身为天子,自有贤能智士为你尽忠,红粉佳人与你相知,何愁无人与你同生共死?”
“这世间还有哪个贤能智士能有你对我这样的用心?这天下又有哪个红粉佳人有你和我之间这样的情意?阿汝,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似乎想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永不分离,“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北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一直担心他会对秦望北猛下杀手,为此暗里筹谋多时,陡然听到他居然明白地答应放他走,她竟呆住了,分不清是得到了想要得到的而欢喜,或是因为意料不到这样的结局而惆怅,轻啊一声,难以置信。
“阿汝,只要你不离开,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真的!”
他恳切地望着她,眼底尽是迷思:“阿汝,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们一起创建皇朝万世之基,一起共享这天下至尊之权,直至我们百年之后,史册之上,我们的名字也相依不离!”
他一脸的殷切,就像他过往的那些日子一样,将他的心事坦露在她面前,恳请她垂怜眷顾——自他初次向她表露心怀,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又拒绝了多少次了?
近十年的时间,无数次的拒绝,每一她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都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然而他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伤心之后,无论怎样的恼怒,怎样的痛恨,他竟然仍旧执着的保有他的初衷,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她面前,简直是将他所有属于少年艾慕的情怀,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践踏□□。
一个女子面对维系这么长时间的热情,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没有好感,甚至于厌恶的人,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是她从小关心爱护,遇到危险时宁愿以身相代的人?
她怔忡地看着他,蓦然之间,心如刀绞,两行眼泪自睫间滴落,喉头犹如被堵了团棉花似的,声音低哑:“小五……”
“别叫我小五,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是你的夫婿,你应该叫我五郎。”
她的下颔抵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叹息:“不成的,小五!我与秦望北的婚事虽然不得世俗承认,但我和他已经拜了天地,立誓相守……”
他霍然睁大眼睛,蛮横的叫:“婚姻不算,誓言不算,不算不算统统不算!”
“怎么可能不算?小五,人所以异于禽兽者,是懂得伦理纲常,信守承诺,不管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承认,许诺了,立誓了,就应当遵守!若连曾经立誓的夫妻人伦都可以不认,那与禽兽有多少分别?更何况秦望北对我情意深重,怎能辜负?”
“秦望北有多少情意,能与我们二十几年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意相比?”
他红了眼睛,喑声道:“他只不过是,趁着我们困难的关口,乘危而入!他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在执掌天下的至尊天子面前,想为秦望北争一个名义上的公平,根本没有可能。瑞羽苦笑,轻声道:“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立誓嫁与的夫婿!我可以欺人欺天,但我欺不了自己的心!小五,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她深沉的无奈听进他的耳里,令他恼怒发恨,然而情肠转折之间,却又突然心中灵机一动,猛然坐起,握着她的肩膀灼然问:“你只是限于当日与秦望北的誓言,对他亏欠负疚,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与否,只需简单一字可决,瑞羽凝视着东应欣喜期盼的脸,手掌潮湿一片,心头的痛楚异常清晰,轻轻摇头:“不是。”
她到现在,相信他确实是真的爱她;她也承认,她对他终究不是仅有亲情,但他们已经错过了。
最初是时间不对,至后,却是他用事有差。一步错了,接下去无论多少步,都只会在岔道上愈行愈远。
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他如何纠缠,无论他怎样痴恋,她的性格,已然决定她永远不会向一个试图用强权折断她的自由,用大势迫使她低头的男人。
他是她最信任关爱的人,可他却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和最刻骨的耻辱,虽然因为二十年的情义,她始终无法真正的恨他,将他当成敌人报仇摧毁,但有那样的过往,再想令她亲近信任,却是终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