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二十二(下)(1 / 1)
【下】
两日后接到七睿书信一封,大致是交代他与义父安排好军中事务,过些日子便会来接我。义父此次回来即将呆在摩诃宫休养生息,而七睿一则护送义父回凤凰山,二则就是接我前去。
初始刚醒转时觉得总是会见到人的,倒不挂念,这一会来了书信,反而开始惦念他,原以为七八日后就能见到,却不想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月。
此番义父与七睿都很低调,只四五个侍卫相陪着一起回了摩诃宫,到的时候已是下半夜,那一日我睡眠浅,隐隐觉得有什么在靠近,等到那东西触及我颈脖之际,我猛然清醒了,一招擒拿术就将他扣在身下。
他手指一弹,丈外的烛台燃起了烛火。
与此同时他并未发一点力对付我,只是淡淡笑着。
那嘴、那鼻子、那眼睛,七睿?
我再定睛一看,真的是七睿。
“你、你怎么、来了?”憋了半天,居然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七睿笑,人在我床边躺下,轻语道:“啊,好久没睡这样舒服的床了……”我还处在不可思议的震惊中,仍是瞪大个双眼看住他。
“我说,你除了说那么不开窍的一句话,瞪大个牛眼看我以外,就不会做些别的了?”他含糊说着,有一丝不满,不过不真切,倒像小孩子撒娇。说完话,人就来拉我手,拖着抚摩上了他的脸。
“认清了,这个是你的七睿。”
我脸噌一下就红了,抬起头硬接他的目光,佯作大方道,“你瘦了很多啊。”
七睿伸手捏捏我的脸,下定论道:“你是胖了不少。”
胖了?不能吧?
我皱眉道:“难看吗?”
七睿摇头,“怎会。”说完扯过我身上的毯子来盖,困乏道,“赶了两天一夜的路,好累。”
“你做什么赶的那么急,我又不会跑了。”
“不是,这一段日子战局吃紧,根本腾不出时间来,这两天还是好不容易安排妥当挪的,明天呆一天,后天我们就得往回赶。”
我恍然,替他盖好毯子,在他身边躺下,可刚一躺下就闻见一股汗臭味,想必这人好久没洗澡了。
“七睿,你要不要先洗个澡?”印象中,这家伙是很爱干净的。
七睿咕哝一句:“不了,先让我睡饱了再说。”说着话一个翻身,一只手一只脚就搭在了我身上。那汗臭味直冲脑门,我立时别过了头,过了许久再转过去看,他闭着双眼,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是真的快乐的那种笑。
熟睡前还迷迷糊糊担心七睿明日不知要睡到几时,不知那只手和脚能不能放过我,却不想我醒的时候,他已经撑着下巴在上下打量我。
“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多睡几个时辰?”我微微有些吃惊。
“睡觉太奢侈了……”他伸手环抱住我,另一边用手指轻轻刮我的脸颊,“说真的,这么久不见你,还真的挺想你的。”
若是换了平时,此情此景我一定感动十足,可眼下我是屏住呼吸听的这番话,他是不知道自己身上味多大,睡着还好,这一醒嗅觉也立马跟着恢复了。
不知他下面还要玩什么花样,我立刻翻身坐起,“我吩咐他们烧水给你洗澡。”话刚说完,见七睿目光移在我的胸口处,随他目光往下走,惊得我立时抱住毛毯将身子裹了起来。
七睿笑:“昨晚都同床共枕了,这会才想起来害羞不会太晚吗?”
“去。”我瞪了他一眼,昨晚是因为实在是太惊太喜以致不记得自己当时只穿了亵衣,这一会天都大光了难免紧张。七睿也还识趣,拿过衣架上的衣服递给我,我忙将衣服套上了,动作十分利索。
七睿一言不发,只是望住我发笑,脸上眼睛里全是暖意融融的笑。
我刚穿好衣服,就听见脚步声近了,立刻反应到是慧慧,七睿与我对望一眼,丝毫不觉有异。
这厢慧慧已然推开了房门,“小姐,你醒了啊。”说着话抬头看见七睿,“哐当”一声,手上端着的洗脸盆砸在了地上,里面的水也尽数洒了。
慧慧立时跪地求饶,我不由又瞪七睿一眼,七睿只笑不语。
烧好热水,我给七睿兑上了洗澡水,“你来试试水温,看这样行吗?”
七睿没试水温,反而握住我手,笑意盈盈道:“我要你帮我洗。”
“美死你。”我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立时啐了他一句。
他自顾自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淡然道,“你不要欺负人,我连续半个月在军中都是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为了你又连夜赶路,哪里还有力气洗澡。”
鬼才信他这话,说是这样说,但明知是假,也心软。“那我只帮你搓背啊。”一面说着一面闭上了眼睛,“你进浴桶了再喊我。”
刚睁开眼睛,不由又愣住了,心上抽搐着一丝一丝的疼,我伸手缓缓抚摸他背上的疤痕,很多条,有长有短,有深有浅,纵横交错狰狞的丑陋的。
肩胛处有一道颜色最深,像是新伤,我摸着,手在微微发抖。
七睿察觉,轻描淡写道:“行军打仗,受伤不是正常?这身上每一条伤口都是我的辉煌战绩,你可明白?”
我哽咽住,发不出一个字。
七睿按住我手,将我拉到了身前,嬉皮笑脸道,“不然,作为奖励,亲我一下如何?”
亲你个大头鬼。“别没个正经。”我推开他,转身到背后开始替他搓背。是真脏,怪不得臭成这样。
正卖力给他搓着,忽听他低语,“娅儿,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我呆了一呆,笑道:“这次见你,你变了很多呀。”
“怎么呢?”
想说他变得会说话了,又怕他觉得我认为这些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对他不尊重,是以话到嘴边临时改口道:“变得爱笑了,从昨夜到现在,你脸上一直挂着笑呢。”
七睿沉默了一会道,“我这是把三年的笑都留在今天了。”
我皱眉,不自觉道歉了一句。都是我任性,说走就走……不过,好歹不是最坏的结果——我和他并无血缘。
“道歉做什么,生病又不是你想的,”七睿笑了一声,道,“军中那些个部将可都盼着你去呢,说是有你在,也能少看些我的臭脸少挨几顿骂。”
我皱眉:“你不骂我就不错了。”
七睿听闻大笑,整个屋子一时都充斥着他的笑声,爽朗的,开心的,让人不自觉也跟着快乐。
同七睿用过早膳后,他陪我去主殿给义父请安。
寒暄一番后,义父招我进书房单独聊天。
“娅儿,有件事义父想问清楚。”
我抬起视线看住了义父。
义父道:“你也知当今局面,七睿与浅遏两方已势同水火,他二人此前虽未正式交锋,但下面的小部队也打了几仗,说好听点是谁也没吃亏,说不好听是两败俱伤……我说这些,是想叫你知道,如今,七睿与浅遏,你必须坚定地选一个,只能选一个,这意思是,无论另一个发生什么,你都必须视若无睹,你明白?”
明白自然明白,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单说浅遏从前对我的好,哪里就真的能因为那一桩事就全部抹煞,对他,还真的是烦恼,只想若此生此世都能再听不到这名见不到这人该多好。
我呆了半天,没说一个字。义父见我不说话,叹气道,“知道不容易,不过你必须硬下心肠来,七睿不会喜欢你跟浅遏有交集……”
“义父,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当初为了要我嫁给浅遏,不惜骗我说七睿与我同父异母,可如今……或许你们已经经历三年,好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可我只是不过短短几日而已,要我这么短的时间接受这一切,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因为真的要面对这些现实问题时,心里开始抗拒开始凌乱。
“你,你是说——”义父话说的有些吃惊,但只说了这几个字立刻闭上了嘴巴,他僵在那里沉默半晌。
我见他这样,不禁暗自揣测,难道义父真是不是有心骗我,他只是误会了?又一想,或许是想到了我这三年静躺的真相,我坦然道,“是,我不是生病,我只是灵魂出窍去了一趟冥界,我去冥府见我爹去了。”
义父抬头看我,眼神复杂,“你爹怎么说?”
我叹气,“这里正是有一桩事我要问义父,我跟七睿虽然不是兄妹,但父辈却有些纠葛。我爹当年与七睿的爹打过一场,虽然他们两人最后都没事,可是我娘却被七睿他娘给带走了,据说后来有人救了我娘,并且……七睿阿娘一族,除七睿之外全族皆亡故……”
义父脸色不算好看,但勉强稳住了心神,他沉声道,“那么,你想问的是?”
“我想知道,这救我阿娘的人,是不是义父你?”说着话,眼波流转间我与义父四目相对,义父微微一愕,顿了一顿才答,“不是,不是我。”
这话我半信半疑,因为那时除了义父会救阿娘,能救阿娘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听义父这样说,我不免多看了义父一眼,他此时已是一脸坦然,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不对,倒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从这一回刚见面时就有了这种“不对”的感觉,究竟是哪里有问题,还是我想多了?
出了翡翠阁,侍卫说七睿因为接到军函先回去了。走到半路上撞见迦叶,身旁还有个女子,我定睛看了一看,居然是宛平。
迦叶看见我,立即迎了上来,问道:“见过主上了?”
我点头,“你们这是往哪去?”
迦叶没答我,反而转头对宛平说:“这路走到头再左拐即是翡翠阁,我就不陪你去了。”
宛平也没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径直走了。
我疑惑看住迦叶,“你这……不会是在拿我当挡箭牌吧?”
“她比我想象的要执着的多,”迦叶苦笑,“不过,我也不是拿你当挡箭牌,顺其自然的事,我从未躲过,这一会,不过是难得见到你想和你聊聊。”
我被他说的有些尴尬,自苏醒那日他来找我小聚后,我因怕岚姬背地碎嘴即再没主动寻他,这说让人家留十天半个月的是我,不与人联系的人也是我,我还真是……
迦叶想是见我走神,又补问一句:“去我那走走,赏脸吗?”
“那……”我笑,“我想喝几杯。”
迦叶愣了一愣,回神后笑道:“有何不可。”
我见他笑容有些勉强,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刚刚那样子很熟悉吗?”
“什么样子?”熟悉?我皱眉想了一会,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迦叶但笑不语,一路沉默走着,走到清越外围时,我看住那墙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这里我可熟悉,最后一次我可是爬着进去的,就从那边那——”发觉这话不妥不由咬住了下唇,低着头以掩盖脸上的尴尬神色。
迦叶倒是比我大方,轻轻笑了一笑,问:“你该不会一直记恨着这个吧?”
我见他丝毫不以为意,撇撇嘴道,“哪会跟你计较这个。”
“听你这样说,看来是有别的计较的事情?”
“是有啊,当初我啊,我写了那么多信给你,你居然一封不看全给我退回,”我瞟了迦叶一眼,“看个信会死么?”
迦叶好脾气笑了笑,我不依不饶道,“还有更气人的是,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了呗,用的什么破理由啊。你很好,可是不适合……我说,我很好的话怎么会不适合呢?还有啊,谁生下来跟谁就是适合的么?谁能跟谁完全适合呀?不都是互相迁就么?你呀,其实就是个小气鬼,自己的人不能让人家碰一下,哪怕那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我一股脑儿将憋了好几年的话倒苦水一般全说了出来,这些话那时我都有写在信里,可他一字不看,憋屈的我那叫一个没辙……再回想当时写信的心情,就算现在已经全数放下了,可回想起来仍然会觉得心酸……最开始是忐忑不安小心翼翼,想解释想求得他原谅,哪怕我压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后面渐渐的开始怀疑自己,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一面懊恼自己一面又咬牙切齿地恨他,常常这一封信才将人骂得狗血淋头下一封信又可怜兮兮地求人原谅,那真是爱恨反复无常的一段日子;到最后是真的无力了,只是写自己在军中的近况以及所见所闻,连续这么折腾了个把月,直到彻底伤了自尊这才绝望。
噼里啪啦一堆话,迦叶仿佛被我说傻了,面无表情看了我一晌,过了好久,那双桃花眼才弯出一个弧度,他对我嫣然一笑,“你别记恨我一辈子就行。”
“我就记恨你一辈子!”我白了迦叶一眼。
迦叶脸色陡然变得好难看,我的心立马咯噔一下,不会吧,难道他连这是开玩笑都分不出来?
正想说些补救的话,却见迦叶忽然又乌云散去,看我一眼笑了笑,那笑容堪比旭日破云时金光四射的夺目耀眼,我心内不禁暗叹了一把,又忍不住啐自己,对美色,我怎么就是不能免疫呢?
到了迦叶地盘后,两人酒瘾大开,我与他一碗接一碗地干,因他是兄弟,我全然不顾及形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得晕晕乎乎之际,迦叶还笑话我,说你这样铁定要嫁不出去的,我说你放屁,姑奶奶我铁定能嫁出去,我们家七睿铁定抢着要我,迦叶一个劲地摇头,说就你这样,就你这样……我依稀记得我当时是给了他一拳,不过打中了没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后来是两个人一起栽到了地上。
这栽到地上,还是我酒醒后慧慧跟我说的,慧慧说她在花厅见到我和迦叶的时候,我们俩就是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当时两人嘴里还在胡言乱语地喊东喊西,至于喊些什么,慧慧说去的人都没听懂,一个字都没。
我放下嘴边的茶杯,问了自己一句,不自觉嘟囔道,“不能呀。”我酒品一向都很好呀,喝醉了哪会这样撒酒疯,最坏也就是好唱个小曲什么的,最常见的是倒头大睡,一点都不会闹腾。
今天……估计是被迦叶带坏了。
好不安生地坐在书房里等七睿发话,他叫了我来却只是自顾自地看地图研究策略,我左等右等越等越心浮气躁,就快要忍不住爆发时,七睿拿捏这很妙的时机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樊城的华泽山,是不是只有一条山道?”他说这话时头也未抬一下,若不是问话的语气比较重我都要以为他是自言自语了。
樊城即是我早些年不再流浪而选择定居下来的城镇,也是当初浅遏找到我的地方,我在那生活了两三年,因喜好各处走动,是以对这座城镇极为熟悉,现下突然听七睿问起,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便答道,“是只有一条山道。那座山是典型的穷山恶水,高倒是不高,但是地势不好,易守难攻,是一夫当关之地。”
说完静等七睿下文,他却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走到案边替他磨墨,不满道,“你叫我来不是好奇我和迦叶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你不关心?”
“你把华泽山的四面地形都说一下。”依旧是看着地图头也不抬的。
“你怎么都不问啊?原来你不是吃醋才把我叫来的啊。”
七睿终于抬头看住了我,目光平和自然。
我被他看得心生惭愧,“知道了知道了,国家大事最重要,儿女情长要不得。”
“小娅——”
“嗯?”
“你知道,”七睿平静地看住我,“我只有你一个吧。”
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什么都没想,我伸手抱住了七睿。
七睿叹气道:“大白天你也能喝醉!”他开始追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头一回么。”
“再有下次你试试。”
我呵呵一笑,凑近讨好道,“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话还没说完即被七睿厌恶地一巴掌推开,“离我远点,看你一嘴的酒气。”听了这话我只更坏地扒在他身上朝他哈气,七睿躲闪不过,最终非常下三滥地干脆点了我的穴道叫我动弹不得。
我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人啊。
我命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