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那个雨夜(1 / 1)
将进未进时,叶其安扶住自己卧室的门,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爸,妈……有些事,并非我不想说,而是觉得说出来,或许平添大家烦恼,不过,如果你们问的话,我不会隐瞒,只是请你们相信我,我……”
“小安,”叶爸打断了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们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
叶其安垂了头,无声地笑,眼眶却一阵阵酸胀:“……谢谢爸妈。”
接下来的日子,叶其安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每天呆在家里,看电视,或者上网,吃过晚饭,陪着父母去散散步,逗弄院子里的狗……仿佛,又回到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时候。
其实,只要尽量不去想的话,有父母在身边,能令她觉得安全,让她可以偶尔以为,那过去的一年,也许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梦而已。她可以不必再去忧虑那对违背自己意愿而兵戈相向的叔侄;可以不必再去介怀四年“靖难”似乎因她而起;不必再去思念那些曾在她生命中刻划下不可磨灭痕迹的人们……即便明知道这些不必,只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然后——
第六天,夏萌萌苍白着脸敲响了叶家的大门。
“走吧,”叶爸拉住了同样苍白着脸的叶妈,将叶其安唤起,“该来的,总得去面对。”
……
……
昭禔寺。
叶其安仰头看着眼前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至少不再破落的寺庙大门。寺庙上空青烟袅袅,偶尔传来一阵阵悠扬而意境深远的钟鸣。
若是真的相隔了一年,这样的变化,并非惊人,但明明不过一月,原本破败无人的寺庙,却如同从未断过香火,一座深藏于城市之中的不名古寺,就这样,飘然跃入人们的神思,竟似已静静伫立了千年。
一月之前,同样但破败更甚的寺门之前,三个少年男女,嬉笑而至,在这破落的寺院深处,找到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就在那里,就从那时,“天命”一语,惊醒了懵懂而快乐的少年梦……
叶其安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颈间,那里,系着竹林深处那古怪老者给的玉珏。曾经以为,这块玉珏,也许是某件事情的关键,可一直将它戴在颈项,却是因为亲手替她系好绳扣的人,是那个说着“你要我罢手,我便罢手”的青年。
她曾许诺,要一生陪他共度,却又背信,将他一个人仍下。这一次,他一定会厌倦了等候,这一次,他一定不肯相信她那番在同一片星空下,所以要好好活下去的冠冕堂皇的口号……
“小安?”母亲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带着哀伤和浓浓的怜惜。
叶其安回过神,掩饰了内心的真实,应声迈步踏进寺门,却在行动间,瞥见身侧的夏萌萌闪避的眼神,那局促的神色,有些胆怯的举动,令她知道,其实自己早已失去了,那个与自己自在嬉笑打闹的好朋友,因为,她也早已不是十九岁那时的叶其安。
寺庙里头,多了几位带发修行的居士,身着俭朴的僧衣,缄默在寺中走动,在袅袅青烟中,一片宁静致远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神平和宁息起来。
叶爸叶妈携手前行,似乎已经来过多次,叶其安忍不住,疑问看向身边夏萌萌,后者这时却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突然间苍白一片,抿着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前空寂无人,只余下屋角有蓝色袍角一晃而过,刹那间,叶其安有些恍惚,古朴的屋檐房角,飘飞的长袍衣袂……是错觉么……
不是。
仍旧是现实——
一阵月亮之上的铃音中,叶其安看着身后不远处急急忙忙掏出手机接听的一位居士,心底失望冰冷。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
沿着上次楚维季引领的方向,走过绿草漫膝的小径,穿过郁郁森森的竹林,一座古屋依傍着参天老树,模糊了时空的概念。
叶爸叶妈的脚步有些凝滞。叶妈在丈夫的挽扶下,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虚弱地唤:“小安……”
“妈,我在这里。”叶其安上前一步,扶在母亲另一边,心里突然慌乱起来,竟然连一眼也不敢去看那座小屋,“……爸妈,我们回家吧!”她越发地慌,“我们回去!快回家去!”
叶妈抚着女儿的脸,泪雨滂沱:“小安……”
一向坚毅的叶爸,也渐渐露出凄楚,但最终是男性的坚韧占了上风,他猛一闭眼:“拖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走吧。”拉了妻子,大步朝前走去。
叶其安站在原地,惶然胆怯,双腿像是黏在了地面上,隐隐觉得,若是迈出脚步,生命中某些极为重要的东西,又将舍她而去。这时,小屋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个苍老、脚步不稳的老者走了出来。他身穿对襟布衣,发须稀疏,脚下一双僧鞋,站在小屋门口,四周便浓浓地染了久远厚重的气息。
“叶家丫头,”老者谁也没看,只是将眼光投注在落于最后的叶其安身上,开口唤道,“众生皆苦,你我皆不得独善其身,既已来了,便进屋吧。”
众生皆苦……叶其安环视身边的人……不能独善其身……
她又何曾想过能够独善其身?
从一脚踏进六百年前的原始森林,便如同掉进了永不停息的漩涡,不能逃脱,却也落不到底,兜兜转转,悬悬浮浮,然后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拖了进来,无终无止……
她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小屋里,陈设简陋,目光所及,皆是几乎堆到了天花板的书册、案卷,鼻间满是纸张的霉味和浓浓的墨香。靠窗书案上,同样高耸的书册之间,一方残砚,墨迹未干,书案边地上,一支毛笔浸泡在小小瓷钵中,浓黑的墨汁循着水波,一丝一丝地蔓延出来。
“各位请坐。”老者这样说着,去找了简朴的草垫来给几人坐下的,却是夏萌萌。她熟门熟路,仿佛已是半个主人。各人坐下后,老者凝目望着叶其安,半响一叹,徐徐道:“敝姓赵,如果以先祖推算,这时,我该给你下跪行礼才对,郡主殿下……”
“哐啷”一声响,叶其安呆呆看着她起身太猛撞翻的瓷钵,水、墨混在一起将地面弄得狼藉不堪。
“果然是真的吗……”继而长叹的,是叶爸,他眼中,没有震惊,有的只是确认答案后的颓丧。
叶其安被那一声叹息惊醒,木然抬头,却看见叶妈哀戚的泪光。
“孩子……”
那一声凄苦无力的低唤声中,叶其安力气散尽,怔怔落座,眼光笔直朝向前方如山般高的书册堆。父母的表现,伤痛多过震惊,而这位赵姓老者,口中明明白白,吐出的“郡主殿下”,却在一瞬间,将六百年的鸿沟消弭一空。
究竟还有什么事?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赵家先祖,”赵老先生眯眼回忆,慢慢说道,“自明朝永乐年间,便受命守护此庙,其间历尽千辛万苦,如今已没有必要细细叙说,何况,沧海桑田,过去如此久远的年代,许多细节已然不可考,到了我这一代,这座小小寺庙中所藏的秘密,更加像是传说,并不真实,直到一月之前,维季将你带到这里——不曾想,竟是要由我来做此事,躲来躲去,终于还是躲不过……”
所以那时,赵先生才会在看到她之后,那样失魂般地念叨着“天命”……
“那时……您就知道是我么?”叶其安喃喃道。
赵先生注视着她,良久,转身自抽屉中,拿出一卷画轴,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画中一人负手而立,身着锦袍,白发、浅笑,颈间有玉……
“如果没有这幅画像,”叶妈轻声说着,“我又怎么会相信我的女儿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平安无事?”
不错,换了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会指着这幅画,说出画中人的名字——叶其安。
这就是你们的秘密吗?
“你早就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叶其安抬眼看向赵先生,威严渐生。站在一旁的夏萌萌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眼神陌生地悄悄看着自己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友。对好友的瑟缩,叶其安了然于心,却无力去管。
而看着女儿的叶爸叶妈,眼底更是哀伤。如果没有真的曾居于人上,曾经孩子气十足的女儿,又怎么会突然间有了那样凛然而威的气质……
赵先生将画卷收起,轻轻放回抽屉:“这幅画,不过是摹本,如果是原画,能够留传至今,那就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了。为了将这人像存世,祖上数辈人历尽艰难,今日,总算能够告一段落。小姑娘,你问是不是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错,我隐约知道一些,不过多数是自己长年钻研,推断出来,不过,在座的几人,除去你是亲身经历,别的人,也在你失踪半月之后,知晓了其间详情,然而将这些事告知各位的,却不是我。”
都知道?
忽然间,叶其安感到一阵虚脱。父母和夏萌萌的表情证实了赵先生的话,原来他们早已知道了她在六百年前的经历,大概也知道了她这一头白发的来历,难怪他们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常常表露出的,是哀怜、悲伤,却少了震惊和不解。
可是,为什么他们竟会知道?
“这一切,都写在一本书册中,自然,能看到这本书内容的人,就是告诉我们你经历了什么事的人。”赵先生仿佛没有看见叶其安的催促的眼神,遥望着屋外天空,缓缓道,“不过,要看到这本册子,却有个条件。一月之前,你来到寺中,取走玉珏,从那时起,我族人中须有一子削发遁入空门,继承这座昭褆寺,因为只有他,才有资格继承先祖遗训和我族人守护了数百年的秘密。这,就是我祖祖辈辈留传至今的家训,也是我家人世代秉承的职责——小姑娘,有一件事,也许你是错了:这天下,这历史,并非只有你一人牺牲诸多去保护的……”他的视线凝聚在屋外某一处,苍老的脸上露出极为哀恸的表情。
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同样望着屋外某处的夏萌萌,像是块僵化了的岩石,一动不动,只有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不停落下来。
似有所感,叶其安慢慢起身,转向屋门方向,沿着赵先生和夏萌萌的视线看过去,霎时间,像是被谁伸手穿透皮肉,狠狠揪住了心脏,她呆呆站在原地,几乎不能呼吸——
屋外,晴空之下,青竹为幕,绿草成毡,一个身穿蓝布僧袍的年轻僧人一步步缓缓朝这边走来,风乍起,袍角飘飞,施施然,如同不在凡尘。
“叶其安,你回来了……”
渐渐近了,他的唇边渐渐带了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