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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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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父亲就这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地娶来了老婆,应该是一件稀罕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父亲应该高兴才是。

可父亲打心眼里就没高兴起来。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是个好日子。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正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春暖花开。

今儿个是父亲大喜的日子,破旧的茅草屋因为鲜艳的大红囍字而焕然一新,从屋里到屋外再到人们的脸上,似乎都笼罩着一种喜庆。只有父亲有些魂不守舍似的不知所措。

父亲呆呆地站在镜子前,任凭他的奶奶为他梳梳蓬松的头发,整整很少穿过的新衣服。十八岁的父亲比他奶奶已经高出了很多。奶奶踮起她的小脚把一个红纸包塞进了她孙子的上衣口袋里,不停地在孙子耳朵边嘟囔着什么。然后父亲就在姑妈的催促下,跟着几个穷亲戚组成的迎亲队伍,抬着一顶租来的小轿子,摇摇晃晃地在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的目光中上路了。

我七十多岁的老曾祖母就手搭凉篷倚在门框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走在队伍中间,露出了难得的慈祥的笑容,在她老人家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可刚出门不远,父亲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在队伍中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就往家跑。

这时候,曾祖母正准备从她的额前放下她的右手。曾祖母看到父亲往回走就挥起枯干的手大喊起来:“伢子啊,别往回走啊!别往回走啊!”

父亲说:奶奶,俺有东西忘了带了!

“什么东西啊,你别动,站那儿,俺帮你拿去!你别动!”

你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伢子啊,不能走回头路啊!不吉利啊!”

没事,这有什么不吉利的。

任性的父亲没有听他奶奶的劝告就直接奔回了家门。

曾祖母蹑蠕着自己的小脚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家门,有些埋怨地看着父亲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用银链子串的八卦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其实,这是曾祖母送给父亲的护身符,是求菩萨保佑的。

父亲打一小就把它戴在脖子上。

只是从去年的这个时候起,也就是一九四三年的农历四月起,父亲就再也没有把它戴在脖子上。

护身符(2)

父亲害怕见到这个八卦钱,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因为父亲一看到它,就想哭。

父亲偷偷地哭过多少次了。

就是在今天早上,正准备当新郎的父亲在起床时又一不小心触到了这枚八卦钱……

睹物思人。这枚八卦钱让作新郎的父亲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初恋的时候什么也不懂(1)

一九四二年春天,十六岁的父亲是沙河集街上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又是个牛脾气,犟起来阎王老子他都敢和他斗一番。

十二岁那年冬天下大雪,他在日本商人家当苦力,日本人让他到河里洗尿片,他不去,被日本人用马刀刺破了脸用棍子打破了头,那伤疤到现在还留在脸上——上起右眼眉心,穿过脸颊,下至嘴巴右上角。十三岁那年,他在日伪区公所蔡季勋所长家当勤务兵,一不小心把蔡所长的大烟锅打破,被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此后他就组织沙河集的一帮穷小子们成立了“小八义”,在铁路上打起了游击,专门爬火车,偷日本人的大米小麦苹果梨子芝麻大枣和汽油,吓得蔡区长一家人天黑了不敢出家门。

有一次,父亲提着竹篮在街上叫卖,一个日伪军官走过来顺手从他竹篮里拿走一包烟。父亲一把抓住日伪军官的衣服就是不撒手。气得日伪军官火冒三丈动手要打他。他倒好,一手叉在腰间大声叫嚷起来:“你不要脸,抢走我的烟不给钱还要打人,你讲不讲理呀!”直闹得集市上的百姓都来看热闹,“没有钱就别抽烟!”逼得那伪军官只好灰头灰脑地溜走了。

就这样,十六岁那年,父亲被北桥堡一个叫贾正炳的保长看中了。

贾正炳和我爷爷同过学,也认识我父亲。或许是因为这层同窗的情谊,同情这祖孙俩,贾正炳看到父亲还聪明机灵,就找到曾祖母要父亲到他那个北桥堡保安队里去当小兵。

北桥堡离沙河集不远,沿着铁路走,也就四五里地。是日本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在铁路沿线设立的一个岗哨。北大桥的桥头堡里驻扎着七个日本鬼子兵。而贾正炳的保安队有一个排的兵力,负责保护铁路,驻扎在岗楼里。

贾正炳这个伪保长,心地还算善良的,也恨日本人。保安队在暗地里也常常为抗日的八路军和地下党大开方便之门,通风报信。所以保安队的兄弟们都非常团结,大家也就不再叫他“保长”“队长”什么的,而都是跟他在保安队的儿子贾少求一样,亲切地叫他“贾叔”、“俺叔”了①。胡保长对父亲也非常好。他家里开了个粉丝坊,因为父亲在保安队里年龄最小,又识字,贾正炳就不让父亲去值黑夜班巡查铁路,而是让父亲帮他家记账。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父亲在保安队也呆了半年了。

一天,贾正炳把保安队的八个小兄弟召集到一起,说:“孩子们,俺看你们几个小子呀能尿到一壶里去,俺打心眼里高兴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小鬼子也不知道呆到猴年马月,俺看呀,你们几个就拜个把子,结为兄弟,将来也互相有个照应。”

听贾正炳这么一说,大家也都非常高兴。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久日子就定下来了,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是个黄道吉日。

准确的说,父亲的初恋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父亲的恋爱时代开始了。

这是父亲的初恋。父亲刚刚过十七岁生日,生命里出现了第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女孩。

而六十年后,父亲说,这是他的第一笔情债。

初恋的时候什么也不懂(2)

俗话说,钱债易还,情债难偿。

父亲打开尘封了六十年的恋爱故事,就像打开了一瓶陈年老酒,醉人。

父亲毫无保留地把他年轻的恋情讲给他的儿子孙子们听,并希望儿子孙子能帮他写下来,或许对于他就像鱼刺哽在喉咙管里,不挑出来就感觉不舒坦一样。而作为儿子,我在为父亲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暗暗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感到痛惜,为父亲错过了如此令人心爱的女孩而痛心,更为父亲和她们的故事以及她们恋爱的时代而愤怒和诅咒。

尽管这一切都当着我母亲的面。

尽管我也感觉到我母亲内心的不平和嫉妒。但母亲是宽容的,伟大的。这就是母性。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男人的胸是平的,不能盛下委屈和眼泪,而女人的胸是不平的,那里面藏着的是大海、蔚蓝的天空和宁静的家。

穿过时间的隧道,我触摸到了日本人给父亲十二岁的脸上留下的那个刀疤。上起右眉穿过脸颊下至右嘴角,这是时代给父亲留下的文物,也将是父亲给我们留下的遗产。

刀疤作证,我不敢轻易动笔,尤其像父亲恋爱这样的敏感话题,我更不敢去胡编乱造。还是把我的笔换成父亲的嘴巴吧,在新世纪这阳光明媚的岁月,在这个充满和平温馨的夜晚,听父亲讲述他的恋爱时代。

牵 手(1)

整整六十年前,农历三月三日,我穿着奶奶给我缝制的黑色对襟小褂,像一只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踩着阳光,直奔住在沙河集东北角东圩子的大哥李学固家。东圩子就在铁路边上,与日本鬼子兵驻扎的桥头堡仅隔一条沙河。而我站岗的岗楼离东圩子也就两里路,每天巡逻的时候都要经过这里。

一出门,奶奶就叮嘱我说:

“儿啊,你在外面要学好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队伍里,你要听你贾叔的话,奶奶老啦,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奶奶,你就放心吧。”我有些不耐烦地打发着奶奶,一溜烟功夫到了李学固家。

李大哥家的香案和酒席已经摆好了。大家就等我呢?选

就这样我们八个小兄弟在贾正炳的主持下刺血盟誓,焚香磕头,桃园结义。然后分长幼大小入席,气氛热烈又融洽。在这八个弟兄中我最小,他们就唤我叫“小成子”。对于我真的就像有了家一样。

酒席上,贾叔说:“今天你们结拜为兄弟,往后就像亲兄弟一样,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跟我好好干,只要不做昧心的事,就是俺的好部下。来,孩子们,干杯!”

大家就举杯一起敬贾叔的酒。然后互相敬酒,畅饮。

就在我们开怀畅饮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我们四周忙里忙外,端茶送水,看那一脸的笑容好像是我们给传染的一样,比我们还高兴。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的褂子,外套一件黑贡尼子的背搭,下穿一条黑毕叽长裤,一双粉白色鞋底深灰色的宽口布鞋,和一双鹅黄色的袜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那细长而弯弯的眉毛下汪汪着聪明伶俐又多情,一只扎着红头绳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腰间,显得那样的纯朴可爱又端庄。她亲亲热热地给大家挨个儿倒水,喊哥唤弟的像一家人似的。这是谁家的大姑娘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贾叔和兄弟们说过。她能是谁呢?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心理暗自琢磨着。就在这时,她双手端着一杯热茶来到了我身边,送到我的手上。

“小弟,你喝茶。”

我正想站起身来接时,她用左手按住我的肩膀轻柔地说:

“你坐吧,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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