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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永巷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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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皑皑白雪铺染了天地,苍茫茫袭来,让人无处可藏。往年此时,应是在即墨温汤里畅游的季节,而今年,陪伴她过冬的却是天寒地冻榻冷,寒心彻骨痛风。

纪都城门嚯地大开,锦绣华盖似一朵激流中游戈的鲜花,划开遍地银妆,只在倏忽之间,穿越深池高城,轩昂而优雅的彰示城中:姜纪亡矣。

全城戒严,却有无数双热眼,射透层层风雪,一道一道将人刮刻,更胜寒冬。子元率纪国守军解甲除备,更有纪室宗贵分列街道两旁,恭迎齐国师季大驾。纪人踩在雪地里,化出一片污泥,黯然缅怀昔日风光,国灭族亡,怎能无动于衷,只可惜回天乏术。

“那就是姜齐师季?竟如此年少!”

“还是个标致的少年……”

“啧,十数丈远,你怎的知道模样标致,指不定是癞□□披锦衣,装模作样!”

“懂什么,那看仪度……嗨,你这癞□□,不会懂!”

“消停会。他长嘛样不是长,跟咱有嘛关系!就瞧这军容肃整,不伤民众一条,来便来,去便去,我等也不求他施恩,但求无罪!”

坐在屋中的几人齐齐点头,结束对齐师品头论足,不尽又感叹起时运来。

“君侯带了夫人弃国避难去也,真是莫名其妙,枉季姜入周为后,竟未有半点作为。为君者,至如此,唉!”

“嘁,自打他弟弟献了酅邑投齐后,纪侯降国,只在迟与早。这下连个仗也没打,恐怕鲁国还不知道情况呢,倒教齐国拣个现成。”

“还说那做甚,平王东迁以来,大小诸侯都越闹腾越起劲。唉,管他天变地变,能吃得饱,穿得暖,不枉死,如今世道,还能奢求个甚。”

纪人呓语飘在雪里,不再闻见。争权斗狠,那是公室贵族的游戏,细民命微,只要吃穿不愁,生死有数,谁又管得座上何人。

东宫卫与汲云卫簇拥着姽婳,直袭纪国太庙,这里是纪侯祭祀宗祖的祠堂,也是安置纪鼎的地方。往日严兵慎守,今日空殿穆穆,东宫卫列队阶下,并不惊扰亡灵。抖落肩上雪末,再跺开两脚冰团,皮靴踩的积雪咯吱声响,一路延伸到殿上。玄色披风裹着缃色复衣,不再飘逸,只有衣角偶尔应着呜呜寒风,微澜轻起。

被冻得通红的指尖,将将抻到门上,却听子元在一旁突然出声:

“殿下,子元有一罪。”

姽婳顿觉蹊跷,便收回手,侧脸等他下文。

“据纪季言,纪国本有七鼎,可先前子元来查看过,却只有六鼎,有一个不知去向。”子元说得十分平静,一如他的面具,苍凉而没有一丝情绪。

“不知去向?”姽婳冷眼盯着子元,净是狐疑。

子元从袖中掏出张丝帛,呈过去:“却搜到此物,兴许就是纪季留下的拓片。”

这一刻,太庙形同虚设,姽婳再也懒得看它一眼,一双凤眸结着冰霜,直将子元割得体无完肤。孟阳侍立一旁,尽管粗犷如他,也依稀察觉横在这二人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光剑影。

子元明知姽婳对自己没有半点信任,甚至动了杀意,他却泰然自若,不卑不亢的捧着帛画,等她。

良久,姽婳缓缓抬手,拿过帛画,转身就走。

“孟阳,将纪鼎运回临淄。”

“唯。”

再过城门时,原来杵在此处的纪人,早已受缚,齐齐移至城外,就待随齐师回临淄,做降民。城门外,公子彭生领着大队人马团团将纪都堵而孤国,见姽婳出来,二人互作了个揖,更易交接。

“彭生必定严整军伍,遵从叮嘱,绝不伤纪邑寸草片瓦!”

姽婳微微颔首,未置一辞,未再看纪都一眼,踩着横板跳下轻车,却打个了趔趄。

“殿下。雪滑,当心。”孟阳眼疾手快,搭把搀扶,冷毅的声音中透着隐忧。

姽婳眉头低蹙,正了正身姿,改乘坐卧两可的安车。香树掀开重帘扶她登车,皮靴将踏上木凳,平地乍起一股强风,卷起雪浪扑打过来。

侧脸避开寒流,心中却登的一窒,不祥的预感。

酅地与临淄比邻而居,车到此处,便望齐都。姽婳一行未做逗留,马不停蹄地奔着国都而去。

谁想刚出酅城,却被截去道路。冰天雪地里,旌旆之彩垂覆,人马之气升腾,来者居众,从三面将姽婳车马围得水泄不通!

“何故停车?”姽婳清泠的声音飘出车外。

孟阳连忙跳下车,来到窗旁,局促地道:“回殿下,是公孙无知,吾等被围堵了!”

话音刚落,就听车外响起一阵杂乱窸窣的脚步声,随之是铜剑铁刀噌噌出鞘,一声难隐得意的怒喝,咆哮而出:

“大胆贱吏!我奉齐侯之令捉拿逆女,尔等快快束手就擒,如若不然,这片雪地埋了尔等!”

“齐侯之令?”姽婳不胜其烦,啪的将帘幕甩开,出车来与他对质。

数月已过,无知一见姽婳还隐隐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尽管伤口早已愈合。他冷笑着,抬起手,一卷君令徐徐展开,抻到姽婳面前:“睁眼看个清楚!尔一女流,离经叛道,居然私用武力侵他国,袭公孙,毁我宗法章制,坏我礼俗门风,不忠不孝,即刻伏罪成擒!”

言罢,大手一挥,所率军队步步紧逼,盾如墙,戈林立,如临大敌。

姽婳将那寒心的令书刻在眼里,一笔一划也不曾放过。不是矫召,也非假书,千真万确出自君父之令!

“东宫卫在此,公孙不得造次!”

东宫舍人长剑紧握,意图吓退来人。

无知笑的更加猖狂:“东宫恣纵胞妹,与理法难容,正在临淄待罪!尔等武卫还敢在此狐假虎威!拿下!”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却又不敢信他,真是又急又怒!眼见两军就要交锋,姽婳心知寡不敌众,又被他抢了先机,于是低喝道:“退下!”

东宫卫踌躇不定,只好怏怏收了刀剑,众目睽睽都盯在那瘦影身上,只等这智囊,妙计出天。

何奈久居酅地,孤注一掷只盯着纪侯,太子又不曾将宫中烦事扰她。此时此刻,风云突变,心中却全无头绪,无米之炊,断然难成。

“君父责难于我,回都受教便是。”姽婳神色如常,转身回车,蔑然讥道:“倒劳驾公孙踏雪来此,兴师动众,好生过意不去。”

公孙无知听出是嘲笑自己怕了她,脸面涨成猪肝色,憋了一肚子火却不敢自曝己短,只得忍气吞声。转而朝东宫卫咋呼道:“一群武夫,还不解甲去剑,我可没囚车给尔等坐,自己走回去!”

众人按兵不动。东宫舍人冷嗤道:“齐侯斥责公主是一回事,可没说降罪东宫。尔身为公孙,难道不认识字嘛!”

公孙无知碰一鼻子灰,心知镇不住这一帮出身士族素来高傲的东宫武士,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拱卫在姽婳车前,绝不让外人动她一丝一毫。哼哼地喷两口恶气,猛一跺脚,喝道:

“走!给我看紧喽,一个也不得教他跑掉!”

香树甚是忐忑,一会瞅瞅车外,一会又游目到公主身上。只见姽婳依旧是散漫的姿态,斜卧软席,眼睫低垂掩去双目,泛着苍白的唇微抿着,是一丝喜忧也吝奉。

“公、公主……”香树紧张难奈,怯生生问着:“公孙分明是报复来的,万一他起了歹心,加害公主……不如教东宫卫放手一搏……”

“安静。”姽婳音色幽幽,如空中微尘:“他还要借我构难太子,即使要杀,也得死在永巷中才顺其意。”

香树骇然,竟抓住姽婳衣裾,护主之心腾地蹿起:“如此说来,公主更要逃才是!”

姽婳摇头:“逃不掉,也不能逃,否则,必死。”

香树焦躁万分,还要再劝,却见姽婳陷入沉思,缄口不语,只得吞下喉眼的聒噪。看这张脸蛋,半年来愈发出落的标致,冷傲中竟也藏着些妩媚,又因素颜向来鲜有施妆,峻峭之色拂上眉眼,更添几分英爽,真真是个难觅的俊姑娘。

只是这俊姑娘,就在自己眼前,一日深沉过一日,初见时那孩童心性,娇纵轻狂,如同衰草被冰雪紧紧覆盖,己难寻其踪了。

一股悲凉自心底蔓延。

公主,今年十六岁。

回到临淄,既未见齐侯,也未见太子,姽婳竟被直接投入永巷,暗无天日。

永巷。多少红颜禁幽幽,藏旧爱,闭新人。永别旧梦独此处,朝尝悔,暮饮恨。荣华成灰烬,一日沦落,不复红尘。

后宫佳眷,未嫁公主,失势得罪,皆囚于此地。不说阴天雨大,晴天雨小的残房漏瓦;也不说失魂落魄,伤痕遍身的瘦骨旧颜;更不说恣肆横行,谑笑□□的宫人武夫。光是那偌大的囚木,顶天立地也似,生生将人间斩成黄泉,至死难逾,真真寒了人心。

孱弱的阳光溢出厚云,无力地落在雪堆上,照出耀眼的银光。姽婳坐在凭栏上,吸一腔冷风,呼一口凉气,肺被刺得生疼,却比不上四肢骨肉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阵痛。汤药不济,久经劳顿,又趟着寒风,不发病也难。双臂紧紧抱住,十指掐着披风。呵,只因她是待罪的公主,而非失宠的嫔妃,才这免遭脱衣之辱。

否则,就像屋里那个叫声惊悚的女子,死死拽着仅存的单衣,躲避宦官的撕打。

双拳一张,一握,都十分用力。待疼痛稍减,慢慢舒展着四肢,关节处一一揉转过。姽婳勉力维持着身体的灵活,若僵在此处,也许会冻死罢。

香树给她捂着膝盖,小心侍候着。初入永巷,心中本就凄凉不尽,见姽婳受着折磨,更是忿忿,然而贵如公主竟然安之若素,不曾有一句嗔吟。她又是敬佩又是怜惜,一肚子委屈也不敢抱怨。如此千回百转,只化成一个个连声叹,轻轻吐出。

良久,姽婳抻开双脚踏在地上,正吐纳间,却听耳边乍地嚎起个悲戚的哭声,止不住求饶。

太吵了。

姽婳起身,一脚踹开木门,不堪入目的情景闯入眼帘。只见是眼浊牙黄的老宦官,缠在一女子身上,一边掀她的底裙,一边挺着残阳往她下身捣弄。原来是个去势不净的!身边还有三四个小寺人拍手叫好,更有武卫结帮拉伙眼馋流涎,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坐看好戏,直吓的其他女眷惊恐地缩在一边,敢怒不敢言。

抄起墙边断木,朝那老东西就是一猛棍。啊呀一声,老东西滚了几翻,趴在地上再不能起,满口黄牙掉了个七七八八,外带一嘴的污血。屋中登的一静,旋即骂声骤起,小宦官受老东西指使,张牙舞爪的朝姽婳扑来。想她一身武艺,又是在军中练过的,这些小虾哪里够瞧,一棍甩俩,两棍全趴。

武卫惊诧难言,这地方居然也出英雄!呸,一屋子女流,还想翻天不成!二话不说,操着大步上来就要收拾这不速客。哪成想,落在人家手里,竟也不比宦官多撑几下,一个个被摔出去,连她衣边角也不曾碰得!

姽婳专攻眼手两处,教他们纵然铁器在腰,也只当了睁眼瞎,捂着手在一旁哼哼。

“这、这就是那个用私武才遭罪的公主?”其中一个武卫哼哼叽叽地说着,众人一听,顿时嗟悔不及!

“招惹她做甚!”于是,骂咧咧的作鼠蹿逃去。

香树躲在门旁,直朝他们啐唾沫。

“公主!多谢公主大恩!”那被欺凌的女子爬过来,抱着姽婳的脚,呼天拜地。

姽婳眉头一蹙,踢开她就要走,这一屋里淫靡污浊教人直干噦!

“公主!你不记得妾身了么?”那女子赶紧吞了口唾沫,端出个平常声音来。

这一听,依稀有些印象。姽婳停住脚步,转脸看她一眼,顿觉沧桑变幻教人无言。

“你是……风姬?”

风姬引二人到一处稍稍清净的茅舍,窗暗门低,蛛缠四壁,毕竟也遮得风,避得寒,又在地上铺些干草才有了落座的地方。风姬在墙角木柜里翻出件旧袍包在身上,仍止不住瑟瑟发抖。

姽婳解下披风铺在草上,盘膝坐下。香树见风姬知道公主,又且沦落至此,便禁不住好奇地张望。

风姬苦涩一笑,喏喏地道:“大概一年前,妾幸与公主有一面之缘,在蒲香殿……”

“蒲香殿!?”香树诧异,那地方尽管她不曾去过,但在宫中当值的,谁不知那是齐侯姬妾中未得册封者聚居的小殿!公主几时去过?可风姬说的笃定,姽婳又默认了,咄咄奇怪。

“是初到汲云宫那会儿。”姽婳慢悠悠开口,透着懒劲儿。

这一提醒,香树才猛地记起那三日假期,眼前不禁浮现扶桑子寝食不安的模样,清晰如昨,唉,真是物是人非。公主孤身出游,竟是去了蒲香殿!

风姬思及往事却恍若隔世,一团羞红爬上双颊,衬得苍白瘦弱的脸蛋更加凄楚动人。

“那时……”话到嘴边,风姬偷眼瞧着姽婳,又难启齿,徒留一声轻叹。

“那时正碰上君父临幸与你,我躲在帐中深感春意浓浓。不慎掉落一物,被君父逮个正着,好一顿训骂。”姽婳懒洋洋说道,全没有一丝忸怩。也是那时,“逝”被没收,又在松年殿跪了一夜。她已不再感叹人事物事,孰是孰非,只是想起风姬当时风华,暗自唏嘘。

香树呀地一声,连忙双手捂脸,悄生生打量着姽婳,心想这般私事,羞煞旁人,公主怎说的如此顺口。

风姬正坐着,双手死死攥着袍服,里面的旧絮都被挤了出来:“那是妾身首得宠幸,也是最后一次……”话未完,眼珠倾泄,似要将满腹辛酸淘个痛快。

“却是为何?风姬可是个美人!”香树最见不得人哭,不禁也哽咽了起来。

风姬摇头,又哭又笑,好不激动:“后宫谁人不美!”

香树悚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呆的是永巷,慌忙问:“你做错了事,得罪了君上?”

痛哭过后,心情也淡了。风姬擤着鼻子,抽噎着:“唉,是错了,错在与公孙无知私通。”

香树瞠目结舌,怒气噌的蹿上来,斥道:“你这女子,怎挑上了那厮,真没眼力!”

风姬嗤地一笑,想说,又没说,最后心灰意冷的沉默了。

“所谓私通,怕也是捕风捉影罢,若真捉奸在床,只有死路一条。”

风姬与香树惊诧的望向姽婳,异口同声地问:“公主怎知?”

姽婳顿了半晌,望着窗外出神:“想是公孙无知起了色心,挑逗于风姬,为外人所窥,渐而成谣。君夫人统领后宫,既要罚恶,又要隐恶。若杀了风姬,便坐实通奸之罪,有辱君父威名,更坏了与公孙无知的叔侄之情。君父爱公孙如己出,君夫人自然不想得罪。所以,找个罪名,将风姬囚于永巷,名正而言顺,既不辱君父,又警示了公孙,上上策也。”

风姬目瞪口呆,良久才涌出一句:“公主真真英明!”对姽婳已是感佩至极,心中却更加怪异起来,这等明慧的女儿,齐侯怎么舍得她来这受苦,内中究竟,却不敢问。然后嫣然一笑,闲问着:“却不知公主那时游蒲香殿,所为何事?”

姽婳眉尖一挑,漫不经心的:“刺探军情。”

“军情?”风姬与香树又是脱口而问。

“他们总教育我:女大当嫁,归宿独此。我自然要探个究竟,看看这归宿里是个何等模样,弄清恁是如何过活的。”姽婳说的理所当然,讥诮道:“所以说,世间最不能信的,是人言。”

风姬一怔,问:“公主此话,似乎别有深意。”

姽婳瞥着她二人,笑问:“可知诗有云:‘士若耽兮,犹可说也。女若耽兮,不可说也。’游过后宫后,吾甚以为然。”神思又不知溜去何方奥妙,兀自沉吟着:“不可耽,不可耽。定本心,辩人言……”

香树听的如坠雾里,吱唔着不知如何接应。风姬望着姽婳出神,叹羡她小小年纪,心思却缜慎如斯,真真让人汗颜。

沉默间,天色渐晚。有个小寺人拎了饭食过来,一一分摊下,又冷色硬面的走了。

风姬瞧着她主仆的饭食,与自己十分不同,不敢眼馋,赶紧收回目光,扒了几口麻籽饭,吱呜道:“他们一日才给一餐,委屈公主了。”

姽婳端祥着碗中清清澄澄的黍子,十分不解,难道是太子吩咐下要关照自己?却为何只字片语也不曾留下?心中有疑惑,饭也不香了,随手推给风姬:“你吃罢。”

香树眼睁睁看着公主将来之不易的食物作成人情,又看着风姬愣了好大会儿,终于感激涕零的端到手中,一口一口品味起来。蒙主赐食极是恩宠,何况是这般凄惨田地,嚼在口中,生香于唇齿的似乎不是黍子,而是公族中仅存的温柔,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香树眼圈一热,又将自己的端给姽婳:“公主……”

姽婳淡然摇头,垂睫沉思着。

香树没辙,叹气在多,进食在少,却也食之无味。

风姬噎了一下,拍着胸口,难为情的抬头看着两人。然后定睛在姽婳头上,巧巧然一笑:“公主这发髻好奇异,忒利索。”

闻言,姽婳抻手到胸后,捋一缕垂发在脸前搔弄,狎趣地说:“与我梳发的人手脚忒笨,只能扎了个马尾巴,着实利索。”

香树大窘,头也不抬的嚼着黍粒。

倏地瞥眼窗外,有个黑影忽闪了下,姽婳悚然一惊,一股冷气直蹿脑门。未等她反应,却闻风姬叫了声痛,倒在地上!香树一惊,慌忙上去扶她起来,却吓了个寒颤!只见暗红的污血从她鼻中口中溢出来,好不吓人!

“饭里有毒,快吐出来!”姽婳搭手揽过风姬,又是按腹,又是拍背,一口口吐出来的饭少,血多!

回天乏术!

幸亏香树吃的少,抠着嗓子吐了个□□成,正在慌乱时,又听见姽婳喊道:“去外面吃几口雪,再吐出来!”香树连连应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公主,公主……”风姬倒在姽婳怀里,脸上血色尽褪,双唇乌青,瞳孔涣散。指间勾着姽婳垂瀑的青丝,掬着抹笑:“黍饭真……真好吃,谢、谢公主恩赐……妾一无是处,惟能梳妆。但求……来世,来世服侍公主妆奁,以报……以报公主今日之恩!”

言毕,气绝,香消玉殒。

香树吐过回来,只见风姬动也不动的躺在姽婳怀中。眼泪涮涮直落,为生死一面的萍水相逢,为公主不明不白的忍屈受辱,也为自己福祸难料的遭遇。

姽婳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手,割断那一缕握在风姬手里的发丝,将披风盖在她身上,冷生生地呢喃,似在提醒自己,万万不可相忘:

“你是为我而死的……”

房檐下,香树收敛了哭声,蜷缩在姽婳身旁,看着两个寺人拿席卷着风姬抬了就走,面肃眼冷,一语未发,似乎眼前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姽婳凝睇远望,似要穿破层层封锁,将外面天地看个分明。永巷里越是波澜不惊,恐怕朝堂上越是风起云涌,而自己却只能在此处,望眼欲穿。

君父,太子,是否还能一见。

水米不进,已然五日。

——殿下。撒些谷子在地上,用竹箧翻过来罩着,用树枝撑起来,再用这细绳拴着,人要躲的远些……

——殿下。看,有鸟儿进去喽。

——殿下,殿下。别,先别慌着拉绳,待鸟儿多了些再捉才好……

——殿下。好厉害!

竹箧啪嗒落下,然后便是小鸟儿惊恐的乱叫,和扑哧翅膀的声音。香树欢天喜地的蹦出来,捂着竹箧叫道:“真没有公主不会的!”

没想到当年调皮的玩艺儿,竟成了她谋食的手段,真真世事无常。姽婳站起身,拍去衣上的雪,远远望过来,失神。她不是沉湎回忆的人,再想起扶桑子,内疚与悲伤竟也淡了,只有儿时一幕幕,带着朦胧哀凉,不经意的袭上心头。从扶桑,到风姬,原来自己身边已经开始有人一个一个的离去。

也许有一日,她终会习惯。

就在此时,却见一寺人神秘秘急趋过来,在姽婳面前作了个揖,低声道:“请到囚门处,有人候着。”

姽婳微愕,叮嘱了声“去生火烤熟,别乱走”,便依言而去。

一见那门外来客,千端万绪顿时涌上心头。

“哥哥……”

太子诸儿裹着厚重的披风,若非有意露脸,谁又能看出是他。一见姽婳安然无恙,诸儿心里一松,暖暖笑意迎着风绽放开来:“我才知道近日永巷里出了人命,特来看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让妹妹受苦了!”

姽婳却无心诉苦,瞧他这身打扮,隐隐觉察事有不妙。紧声问:“外面究竟是何种状况,为何事出五日不见有人提审,君父有未将你怎样?”

诸儿只是笑着,疲惫而忧伤。

“不会有人提审妹妹,他们是冲我而来的。”

只一句,姽婳的心犹如轻鸿坠崖,荡入无底深渊。

“伤风败俗,毁坏宗法的是我,太子无过,是姽婳连累哥哥了。哥哥只需设法放我出去,姽婳便有办法化险为夷!”

诸儿轻轻摇头,重重一叹。

“此事根本,在我身上。是我不伦在先,给了人把柄,遭宗族嫌忌。这才有了叔父怂动朝臣,借机发难,告你伤风败俗是假,逼我退他们要的,我知道,给了便是。否则,叔父绝不会善罢干休。近几日,宗室长老口诛笔伐,一刻也不消停,君父也是心力交瘁,你我都不该怨他!”

“可你怎能屈服!”见太子这般厌倦了,姽婳心急如焚,抓住囚木冲着他厉声道:“为了保住我?何其混帐!当真要姽婳活,就扬你东宫之威,平了那厮!你如此中他圈套,合了他心意,教我凭空成了拖累,我死也不瞑目!”

诸儿连忙去捂住她的嘴,嗔道:“咋呼什么!女儿家说什么死!你若死了,我再退让岂不成了空!我这太子座是生来就有的,不稀罕!你休再乖张,安安生生的,等哥哥救你出来……”

姽婳退了两步,瞪着诸儿,两厢无奈,悲喜交加。只道是他重情义,未曾想过重如斯。可她怎甘心哥哥为自己丢了宝位,甚至去送命!再思及收服纪土,原本美是一件,却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倾刻间福移祸易,凭空给人定了罪,真真呕死人!

片刻沉默,姽婳缓缓躬身,抻手摸向小腿。诸儿看着她,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大惊。

“姽婳死便死,绝不连累哥哥!太子要记得为我报仇!”

“姽婳!”

诸儿抻着双手,却无法逾越这道囚寒凛凛的匕首,狠狠的朝心窝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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