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采桑子(袁泠霜番外)(1 / 1)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
那一年,大哥被废了太子位, 临安城阴雨连绵,数月不散。
大哥走的那一天, 我去城郊送他。
天气很阴沉, 雨还在下,驰道上,一片湿漉漉的。今欢为我打着伞
,怀忠按剑站在我身后。
“回去吧,小妹。”他撑着一柄油伞, 穿着一件常服,鸭鬓青的蜀
锦,暗沉地一如这天地的颜色。我知道,这是藩王常服, 他从今以后
, 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着明黄服色的太子。人,真的很奇怪,仅仅是一
件衣服, 换了颜色, 却总让你无端地万千惆怅。
大哥站在我三步以外, 这样对我说道。
说完, 他将怀里的嫂子搂得更紧,不顾自己已经湿了半身,还要把
伞往嫂子头上移去,不让她淋着雨。
皇嫂笑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了伞柄,无声地又把伞往他头上推。
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们夫妻,心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却只觉得沉甸甸的,好不难受。
大哥还是太子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把嫂子放在心上,他有无数的娇
妻美妾,宫里的,宫外的,她,只是这一群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而且
,还是不甚起眼的一个。从她当上太子妃的那一日起,她就很明白。
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过怨言。
宫里所有人都说,这样的一位太子妃,太过软弱,明面上,人家或
称道你一声‘有母仪天下之德’,可背后里,还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若不是郑家权势如日中天,怕她在宫里的日子,更难过得紧。
叫了她这么多年的皇嫂,我从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么笑过,如清风
一缕中的那朵百合,恬静、优雅,不染尘烟。她的笑容告诉我,她此
刻心中,正无以伦比的满足,她的生命,从这一刻,才真正地开始…
…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小妹’,而不是‘公主’,第一次,有亲人的
感觉,抚着自己的肚子,柔声道:“等孩子出世,我们一定派人第一
个告诉你。”
我看着她,强忍着眼泪,心中无比酸楚,握着她的双手,重重地点
头,轻轻地道一声:“好。”
大哥看着我们,笑出了声音。
雨越下越大,从起初的细如牛毛,到淅淅沥沥地渐渐有声,护送的
禁军校尉从远处策马过来,声音冷冷地道:“殿下!时辰到了!该启
程了!”
我幽幽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他,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这么对我们说话?!太子是被废了!可他还是陛下的长子,大周
王朝的大殿下!你主子的兄长!便是他来了,我看他敢用这样的语气
对长兄!”
我气愤之极,几乎是从肺腑之中吼出来这番话的,那人果然被我的
态度吓得一愣,默不作声地退下去。
我知道这一路‘护送’大哥就藩的都是他的人,也知道今天这样的
场面,只是开个头,千里迢迢,若我不压一压他们的气焰,还不知道
今后他们会怎样糟践哥哥嫂子。
我还想再骂几句,可是大哥忽然伸手,按在我肩头,对我摇了摇头
。
他的手臂横在两伞之间,仿佛是一座桥梁,飞跃长空,维系着这最
后一点兄妹之情。
雨水打在他衣袖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我微微低着头,怎么也
抬不起酸楚的眼睛去看他。
“小妹,这个给你……”大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看到一支玉笛
出现在我眼前,通体洁白莹润,宝蓝色的流苏细细地垂下,丝络尾端
,正扫在我的手背上。
“这是……”我惊得猛抬起头来看着他。这是他随身的笛子,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起,总之,我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看他此物不离身
的。
“大哥如今也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就把它留给你,当个纪念吧……
”他笑着,晃了晃手,示意我拿着。
“这是你随身之物,我怎么能要?”我道。
大哥听了,幽幽转过头去,与妻子对视一眼,目光还是那般温柔,
可是,却比以往多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愫。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我有了一支新的。”大哥从腰间
的锦套里,取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竹笛,在我面前炫耀一般地微微笑着
,道:“以后,有它陪着我,一切,都够了……”
********************
大哥走了,留给我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我以为,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得到那个笑容背后的答案,可
是,我却没有料到,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个答案了……
自古被废的太子,结局都只有两个,要么是被赐死,要么,是被终
身软禁至死。
可是,我心中总存着那一点小小的渺茫希望,希望大哥也能同当年
的庐陵王李显一样,能够在经年之后被赦免,在父皇的仁慈和深思熟
虑之后,再回来,复位太子,然后君临天下。
在那时的我的心里,对于谁更适合治理天下,根本不顾,我只是单
纯地期盼着,大哥当了皇帝,二哥还当他的王爷,叔父能回来,父皇
身体健康,我们还是一家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理伦常,什么
都没有改变。
天空阴霾成了深灰色,长亭古道,一驾马车,缓缓消失在我的视线
中,正如我天真的希冀,正如我们家族的亲情。
大哥走了,昔年的妻妾,没有一个愿意跟随他,除了那个被他长久
冷落的结发妻子。
雨幕,模糊了我的双眼,记忆中的那一年,都沐在了那一场黯淡的
雨里……
******************
天和元年,当一切的熙熙攘攘都重新归于正轨,九州扬起的烽烟,
终于尘埃落定。
翰林院开始着手修编国史与前朝史。
他让纪安世来跟我商量,要如何来编订‘周’这一段历史。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
我记得,那天,我站在朝乾宫的弥式大台阶上,手扶在汉白玉的蟠
龙绕云柱上,柱头的浮雕图案,冰冷地透过掌心。
长安的夕照拉长了朝乾宫的孤寂凄清的影子,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大哥走的那天,那场雨,那柄伞,那个喧嚣过后,淡如丛菊的微笑
……
小的时候,经史子集都是要学的课业。我是酷爱读史的人,可是,
我觉得,我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和我的家族,都将是,或者说,
已经是史的一部分。
可是,历史却永远不会告诉后人,那个冰冷的‘故周废太子袁泠启
’的名号后面,是一个曾经令整个临安城的女子都魂梦相牵的翩翩公
子,更不会告诉后人,十里秦淮的风花雪月,曾经,都只源于那一支
洁莹的笛,月下箫声,荡碎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
最后,旖旎的梦醒了,久久沉溺于百花丛的那只蝶,终于找到了他
真正需要珍爱的那一朵百合,那一场笼罩临安的淫雨,把整个大周王
朝都浸泡地险些失去了根基。
青幔乌篷车,护着他们,远去在历史的卷册里,再没有人会知道。
*****************
我那天,竟忽然傻傻地想着,想着那些如果。
如果当年,大哥不是那般荒唐,让父皇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
如果叔父跟父皇,不是那样水火不容;
如果,二哥,不是那样狼子野心;
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叫段潇鸣的男人……
无数的如果之后,我的一生会不会被改写?会不会,在那个属于袁家
的时代,永远地顶着璀璨的公主金冠,沿着流光溢彩的大道走下去,
走完那高贵无比的上国公主要风华绝代的一生?
为何,我的一生要被烙上这么多的痛苦与无奈?
我不知道,为何,段潇鸣不自己来跟我说修编前朝史的事。或许,
有的时候,他在我面前,真的是懦弱的,有太多太多的事,他都不敢
面对我……
这么多年,我已经太过了解政治。我非常明白,出于政治考虑与需
要,你会无情地抹煞我的家族,这无关于情感,也不是情感能够左右
的,只是政治,定国安邦的政治。
我父皇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地抚着我的脸道:“你为何要是女孩
儿,你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他不知道,其实,那个他最恨的人——我的叔父,也曾这样怅恨过
,那时候,我还十分地小,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
可是,上苍终究让我生作女子,注定我永远不可能随他们所希望的
那样,去逐鹿天下。
那一局棋,谁的手,长袖一扬,拂乱成烽火胡尘,血染征衣。
千古战场,英雄留名地。我永远也做不了英雄,长歌唱罢按剑起,马
上声名封侯印,十万雄师荡平江南,我只能站在城头默默地看,看这
棋盘之上,几多王侯将相,几多过河小卒……
江山如梦,安可期梦醒之处,一切还似当年?
摇曳的霓裳羽衣,至今,大哥的一曲《月下》,恍如,仍然响在我
迷离的耳畔。
*****************
多少年后,你的手,重新将这盘棋下完。
你回首长舒一口气,幽幽然似在对我笑:这一局棋,终于下完!从
今以后,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这一局煞费思量的棋,你赢了。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一场红尘游
戏的筹码,永远都握不到你的手里。
人生到头皆寂寞,你总是不信,那般悲伤地抱着我,魔魇一般疯狂
地在雨里跑……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爱,留在了当今山,留在了西湖畔,留
在了草原上的毡房里,但是,却不能被带到了长安来,因为,帝王,
是不需要爱情的。
你是我的劫,我曾经那样努力地试图去逃开,可是,最终,我还是
逃不开……
我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再前进不得半分。
繁华摧尽,花枝影碎里,我偏偏回眸,正看见这‘功名’二字。
叔父和父亲,都希望我是个男孩,希望我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乾
坤落笔,谈笑玄机,只一骑,天下一,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日月如斯
,古来功名二字,皆是一纸儿戏。
你们都走了,只剩了一个我,在这里。
如今,终于,我也要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司马门外,最后的那一勒马回缰,泪水从我的
眼眶夺出,可是,当我回头看你,我已悄然拭去。这一生,你得到了
我大哥所永远得不到的,可是,我亦得不到我大嫂所能得到的……
大雨如注,倾我面颊……
*****************
你许下的来生,
太过瑰丽。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
决心要伴我一生一世。
呵!
你总是这般卑鄙,
诱我将来生,也一并赔给你……
※※※※※※※※※※※※※※※※※※※※
谨在此感谢读者mm_mmm 与amyningfly
虽然我们素昧平生,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但是你们对我的支持,我会铭记于心,写在这里,希望你们能看到,谢谢你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