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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三十年夏末初秋,熙和公主,嫁进了郑家。
惠帝为了表示对女儿的珍宠,同时对外宣示对郑博钧这个女婿的看重,特地将郑家府邸毗邻的一座前朝大员空置的旧宅修葺一新作为公主府,并且将两府的隔墙打出一出门来,以便公主为郑家媳妇随时向公婆尽孝。
素来公主下嫁,是不需要向驸马的父母遵奉养礼的,因此天子隆恩,可见一斑。
公主大婚,身为郑家的同僚,袁泠霜自然要代表段家出席。新婚的袁泠霜,丈夫出征,形单影只。
席间,一身大红色驸马吉服的郑博钧,眼神与她甫一相触,便避了开去。泠霜一笑,郑家父子,不论性格脾气还是心机城府,真是迥异到没有半点相似。按照郑博钧的性格,去当天子的东床快婿,她实实为他捏了一把汗,毕竟,虽然她对郑博钧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但是,始终郑博钧都对她真心相待,这样的感情,纯净而简单,弥足珍贵。
便如方才,郑婉兰还拉她到一边暗暗道了句:“这门婚事,本非三弟所愿……你新婚燕尔,便独守空房……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泠霜听她此言,忙一笑道:“今日这样大喜的日子,大嫂千万谨言慎行才好。驸马爷与公主殿下乃圣上赐婚,自然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况且,我夫君为国守土,乃是忠君体国,谨守本分而已,不过是报效圣上隆恩,哪里值得感叹什么……”
郑婉兰听罢,凝视着她,良久,静静笑着点头,低低叹了一句:“小姑所言甚是,是我糊涂了……”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脚步声近,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幺女,晏翡。
郑婉兰心领神会,道:“你们聊,我去看看母亲。”一笑,便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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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翡,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泠霜缓步上前,笑语盈盈,仿佛,她们之间那些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阿泠……你,过得……可好?”晏翡依旧是那么重视打扮,湖蓝色的双幅罗纱广袖裙,长长地凤尾拖摆铺陈在身后,是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款式。
“我很好。”泠霜柔静笑着,点了点头。
“听说,你如今一个人独自住在段府,我……一直很想去看你的……可是……”晏翡支吾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表达,懊恼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谢谢你,阿翡……”泠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一如待字闺中的年少时光,手帕交的真挚情谊。
“阿泠,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恨我自己……”晏翡从宫灯的阴影里抬起脸来,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寒食节那天,他本在蹴鞠场上激战正酣,他明明技艺精湛,对方的几个主力都拦不住他,可是,他却中途跌到,退下场来。我看到他……”晏翡低低垂眸,开始讲述,她言辞里的那个‘他’泠霜自然知道是顾皓熵无疑。
“我看到他下了场,便急急离开,疾步向金明池的方向而去。我偷偷跟着他,看到,看到他四处寻找着什么,最终,看到你站在海棠树下,向你走了过去……”晏翡的声音寂寞而荒凉,像边城一路的风沙,孤独地向来人诉说自己的忧伤,缠绵,而又哀怨:“我看到他跟你说话,脸上的神情,是他对着我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万法梵说,唯有‘情’之一字,从来无人可以轻易勘破。从晏翡幽怨的眼眸里,泠霜读到了她心底的彷徨,她本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如今,因为深陷情爱,无法自拔。晏翡自知读不懂顾皓熵的心,即使顾皓熵已经向皇太后请求赐婚,她的心里,依旧这样惴惴不安。
“阿翡,”泠霜定定看向晏翡的眼睛,伸手搂上她的肩头,仿佛那样的动作,可以给予她坚定和信心:“殿下是七窍玲珑之人,心怀天下,大丈夫胸臆,哪里会时时刻刻都困在儿女情长里。寒食节那日,他不过是因为听了那时流言,宽慰我几句,况且我已嫁做人妇,殿下也已向皇太后请旨赐婚,许你生生世世之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泠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底,也只能说几句安慰之言罢了。
晏翡听完,静静地一抹笑意凝在唇边,许久许久,她徐徐转开脸去,望向郑家的亭台楼阁,一片灯火阑珊,语调那样幽冷:“阿泠,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真怀念,怀念我们小的时候,那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不必费心,去猜别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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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翡的身影已经远去,湖蓝色的纱裙,少了灯火的照映,在夜色中,那样晦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那么萧索,全然看不出一点即将要当新嫁娘的欣喜。
泠霜独自漫步在郑家的楼台轩榭,忽然,十分思念身在千里之外的段潇鸣。已经连续半月,他都没有家书寄回来了,是太忙了,上阵杀敌无暇顾及?还是,那后面,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片灯影里,不知何时,锦衣华服的顾皓熵忽然出现,他的举止今日有异乎寻常的骄矜轻傲,那样笑着,问道:“未知此时,县主心境如何?”面色酡红,喝的有些微醺,他的身后,繁花锦簇。
泠霜幽幽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况且身处红尘之中,兴许前一刻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后一刻便已门前冷落车马稀。因此,只需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即可……殿下是晶莹剔透之人,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见识浅于我这个小女子。”
“县主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开阔胸襟,有朝一日,必成大器……”顾皓熵边轻慢地笑着,边负手而走,不再流连。
“殿下!”泠霜出声,叫住了他。
顾皓熵旋步回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能遇上一个倾心相待之人,况且殿下生在皇家,应该比我更明白真心之难能可贵。还望殿下,莫要错过,莫要辜负,要知,不是每一次的错过和辜负,都有机会去挽回和弥补的……”
这一番话,顾皓熵没有答她。他静静地听完,静静地离开。夜色微凉,晚风掀起他的袍角,衣袖,在明月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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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等待中,惠帝三十年的深秋悄然而至。泠霜掐指一算,段潇鸣已经离开了三个多月了。泠霜原本还尚算镇定的内心,不禁也因为长久没有收到段潇鸣的平安家书而开始微微动摇,现在的她,也只能从每旬朝廷的邸报中间,揣度前线的战局。
天气渐渐入秋,泠霜开始为府中的下人们添置新一季的秋衣。这日,她正与芳萋一道在库房查点陪嫁的衣料,管家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喊道:“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泠霜主仆二人一惊,还未来得及问出了什么事,一队正盔重甲的羽林卫已经直直闯到了她面前。刀光寒冽,羽林卫的语调冷硬,一如他们此刻面上的表情:“皇后娘娘请夫人入宫品茶。”
“据我所知,按照宫规,皇后娘娘要传我入宫,自有内侍宫监前来宣旨,几时,需要出动这么多的羽林卫?”泠霜轻轻放下手中拿着的一角衣料,正视着羽林卫,道。
“属下只是领命行事,其余不知。”言毕,羽林卫一色刀剑出鞘,满室寒光,一派肃杀。
芳萋自小在袁府后院长大,养尊处优,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旧硬着头皮,挡在泠霜身前,鼓足勇气厉声喝道:“尔等大胆!我家夫人乃太尉之女,有圣上亲封诰命在身,岂容你们这样狂妄?!”
“拿下!”带队的羽林卫统领似乎并没有兴趣多做纠缠,面无表情,一声令下,芳萋便被拖了下去。
泠霜定定地站在原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虽然这统领口称皇后请自己入宫品茶,但是,这样的钢刀在前,岂会是真的这样简单?若非前线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不然,这样直闯府邸,形同抄家,威逼自己,如同捉拿,凭段氏父子和她母族的权势,羽林卫若不是有惠帝的钦旨,怎会敢如此放肆?!
“夫人!请!”羽林卫侧身,两列训练有素的羽林卫齐齐让出一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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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所逼,袁泠霜知道,既然已经这样撕破脸面,想来外面已经天翻地覆,自己如果不按照他们的要求跟他们走,他们便会动手,绝对不会跟自己客气。眼前府中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下人,硬拼毫无价值,反而还会落下不遵上谕的口实,与其自取其辱,不如顺着,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泠霜对着瘫倒在地的管家道:“你好好的照管府中,后院的那几株石竹兰让花匠多上点心,不要再浇水了。”泠霜说完,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镇定地走了出去。
出到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泠霜看在眼里,心里终于明白,这事态,怕已经严重到她不可想象了。
“夫人,请上轿吧!”羽林卫统领伸手,朝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泠霜站在府门前看着那一乘小轿,人生在世,果然是风云般变幻莫测。
轿夫已经压轿掀帘,正待上轿之时,泠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寂静,袁泠傲的声音划破空气:“且慢!”
泠霜抬眼望去,远远的道路那头,她二哥俯身策马,狂奔而来,那样慌乱,连衣冠都因为剧烈的颠簸而显得凌乱,前世今生,那样漫长,他,几时让自己这样颓唐过?
该是怎样的急切,让向来镇定自若的他这样狂乱,该怎样的担忧,让从不惊慌失措的他这样落拓,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飞身下马,冲到羽林卫统领面前,拦在自己身前:“舍妹你们不能带走!”
“袁大人,莫要为难属下!”羽林卫双手抱拳,直直站着,一字一顿说道。
“家中祖母忽然病危,命务必带舍妹回去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今日无法入宫,请将军回宫复命,若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自有我们袁家一力承担!”袁泠傲声音骤冷,气势骇人。
“袁大人,末将皇命在身,不得有违,如果大人再三阻挠,那末将也只有得罪了!”羽林卫统领冷哼一声,字句铿锵有力,说完,身后一排羽林卫齐齐‘噌噌噌’拔出刀来,刀锋冷厉,杀气腾腾。
看来,今日惠帝是一定要将自己‘请’进宫去了,为此,不惜见血。不是得到惠帝的授命,小小的羽林卫统领,哪里敢这样盛气凌人,不惜大开杀戒?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放肆!”袁泠傲拔出佩剑,双目泛着血色红光.
“二哥,”袁泠霜伸出手,握住了他握剑的右手:“没事的,不过是入宫喝杯茶而已。你先回去吧,代我向祖母请安。”在弄清楚发生了何事之前,无畏做不必要的牺牲。况且,天子亲卫羽林军,便代表了皇帝亲临,如果真的对羽林卫动手,罪同谋逆,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段家已经栽了进去,袁家不能再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