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地北天南归何处(1 / 1)
贱婢告诉我,我也不敢想,你竟然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也不知是恨极还是何故,额吉娜竟然一口气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毫无赘仄。
“她告诉你是我自己喝的药?你便相信了?”泠霜边咳边笑,气息紊乱,深深地呼吸,待稍稍平复,嘲讽地望向额吉娜;“你倒真看得起我,当了我是那一枝独秀的女皇帝不成?”
额吉娜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愿意多加理会,只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防止自己太过冲动,而控制不住扑上去掐死她,只得恨声骂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我恶毒?”泠霜低低一笑,撑起了倒在车厢底板上的身子,复又靠着坐好。拢了拢身上的貂裘,这是段潇鸣特意为她准备的,所以,四月里了,她出门还依然裹着它,也幸好出来的时候裹着,不然,此刻怕早已冻僵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我流产之后,段潇鸣并没有封锁消息,而是直接由着你派亲信回都城报信给你父汗?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段潇鸣就已经布换好了关防,把你父汗完全孤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你还有没有想过,为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所有的萨满,祝祷,和先知,都异口同声地将济古雅神的指示从各地各部流传开来……你,难道都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迅速,太过完美,完美地,就像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吗?”
泠霜不顾她惶惑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这很残忍,但是,这却是事实。往往,事实便是最能伤人的。
“你知不知道,每一回,那多放了一味料的安胎药端到我面前,我都要不动声色地喝下去,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我每天喝一副药,就好像,那孩子在我面前,我拿着一把最尖利的匕首,往孩子的身上捅一刀!喝药的时候,我都是笑着的,喝药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陪着我,看着我喝下去,他笑着看我,我笑着看他……我不知道,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手,第几服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脚,又是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命!”
泠霜侧转过头来微微笑着,笑着看额吉娜因惊恐而睁得变了形的眼睛。
“你……你……他……他……”额吉娜语无伦次起来,只能你你他他地发着颤抖的单音。
“没错,是他下的药,一直是他,这一场漂亮地完美无瑕的闹剧,都是他亲手自编自导自演的!”泠霜苦笑着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每天抚着自己的肚子,我每天都在抗争,我每天都在试图保护我的孩子,可是,我不能,他不允许我这样做!多少碗药被我砸了,他都是亲自来,好声地劝我,要我乖乖地喝药。我看着他的脸,听着他安抚的声音,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我恨他!那个时候,我恨不得他死!”
泠霜猛地抬起眼,凌厉一瞥,看得额吉娜一颤;“你知道我用什么方式折磨他吗?呵呵,我要他喂我喝,我的每一副药,都是他一口一口,嘴对着嘴,喂我喝下去的,我要他记住!永永远远地记住!是他亲手害死我的孩子的!就算他死了!上天入地,他都要记住!我要他铭心刻骨!是他亲手掐着孩子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勒死的!!!”
泠霜太过激动,呼吸越来越紊乱,她只得左手撑在底板上稳住身子,右手狠狠地揪着左胸前面的衣服,自从流产以来,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常都会心悸。大夫千交代万嘱咐,不可动怒,不可激动,今天,该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你……怎么了?”额吉娜看出她的不对劲,防备地看着她。
“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也罢,若是能这么死了,倒也是福气!”泠霜艰难地扬起脸来冲她一笑,把额吉娜看得完全愣住了。
“怎样,这样的段潇鸣,还是不是与你夫妻二十载的段潇鸣?”泠霜微微缓过了气,笑问道。
额吉娜看着她,紧紧抿着唇,不动不语。
泠霜也不管她,径自说下去;“你见过他温柔的样子吗?每一回,喝完了药,他都把我抱在怀里,那样温柔,脸上一点杀气都没有了,就像个普通而单纯的男人,抱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心上,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就在我耳边,气息喷在我脸上,一遍一遍说着同样的话‘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很好,他会很健康,很活泼,他长大了,会叫阿爹,还有阿妈,他长大了,会学骑马,学挽弓,他……会跑,会跳……会撒娇,会淘气……’”泠霜断断续续地说完,一阵一阵地抽泣,终于再也哽咽不能言语。
额吉娜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讲述中的两个主人公一样,木楞楞地听着,听着,可是,为什么眼睛那样酸,那样酸……
“你说谎!”额吉娜伸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了脸上两道亮闪闪的泪痕,道:“他,不可能!我了解他!虽然……他很阴险,但,他……那是……他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一个……”她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唯一’,一遍,两遍,三遍……
“我没有撒谎,你就不奇怪吗,为何,那么多年,那么多女人,一个都没怀上,可是,偏偏是我,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算算日子,那孩子,正好是在你从都城到拉沃的路上有的呢,为何,这么巧呢?”
“你……你想说什么?”额吉娜几乎有点恐惧地看着泠霜,双手居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哲那耶部妄自尊大,由来已久,说我是仇人之女,你就不是吗?!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相较于段潇鸣对中原的恨,他对你父汗和你的部族的恨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当年的段老将军到底是因何而死,这些陈年旧事的,说重不重,说轻,该也不轻吧?你说,段潇鸣想铲除哲那耶部想了有多久?五年?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是更久,更久?”
“你……你……”
“如果是一个名分低微的妾室,即使怀了孕,也不是正统嫡出,就是你笞杀了她们母子,也起不了这么大的浪,所以,他一直等到了今天,我的名分,帮了他,让他能够师出有名,兵不血刃,在反掌之间,就折了你哲那耶部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他赢得了人心!这个世上,唯独只有人心,是用什么也买不到的……”泠霜嘴角始终噙着那抹笑,有一点讽刺,有一点钦佩,有一点怅惘,有一点憎恨,直到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或许,那只是一个习惯,喜欢了微笑。
她眨了眨眼,睫羽微颤:“现在,你可认清了,你嫁了二十载的夫婿,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的……不是的……”额吉娜颓然地靠在车厢壁上,连连摇头,不敢相信泠霜所言。
“他不是怎样?他不会怎样?难道,只有你能在他身边安插亲信,他就不能在你身边安插了吗?你不想想,这一场流产,何以会掀起轩然大波,栽赃嫁祸,为何会这样轻而易举,你身边,又有多少他的耳目?!”
“谁是谁的亲信,谁是谁的敌人,当真能分得清?分得清吗?”泠霜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声音,为何那般凄惶。
额吉娜看着她,相对,已无言……
是夜·拉沃城
“这么多的人,连个弱女子都照顾不好,还要你们何用?!”闻讯疾驰赶回的段潇鸣,长身立在泠霜房里,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床铺即跪满了一地的奴仆,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不发怒,也不是一贯的冷笑,却是悲喜不辨。霍纲跟在段潇鸣身边多年,觑了他此时面色,不免心底一颤,他一直贴身跟随,心知,这方是他真正大怒的表现。心中不安,似有若无地瞥向跪在最前的妹妹,忐忑不安地思虑,眉心也不自觉地皱起。这丫头虽然执拗,可是,应该也不至于愚蠢至斯吧?何况,她应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汉妃的失踪,该与她无关的吧……
满地奴才皆战战兢兢,没人敢答话。连喘气都一个个憋着,生怕喘得大声了引起注意。只留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胡乱跳着,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膛破喉而出。
“最后见到汉妃是什么时候?”段潇鸣双手覆于身后,两手成拳,捏得格格作响。
众奴婢皆敛声屏气,没有一人敢上前回答。
小惠长吸一口气,上前跪了一步,道:“前日汉妃嫌人多眼杂,在跟前烦躁,便遣了奴婢们都到外院去,不得踏进垂花门,有事自会召唤。所以,奴婢们并不知汉妃……”
“我出城当日言明你等须寸步不离,想来,是我的话你们权当作了耳旁风了!”段潇鸣面无表情一声呵斥,吓得几个胆小的婢女瑟缩了一下,竟有一个昏了过去。
小惠深知此时不可再顶撞于他,抿了抿唇,不再答话。
“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段潇鸣听过清查盘点的奴婢汇报说所有日常用度器物一样不少,心里略松了松,证明不是她自己要出走,他一直都隐隐担忧她是放不下小产之事,心灰意冷之下出走。
“早晨奴婢进药时,汉妃还在,而后就不得而知了。”小惠垂首答道,忽然似想起什么,待要言语,却又犹豫。
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分毫不差地落进了段潇鸣眼里。
“说!”段潇鸣无心废话,不耐烦地一喝。
“昨晚伺候汉妃安寝时,汉妃曾问了奴婢大妃的归期。”小惠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抬头看着段潇鸣,道:“奴婢似乎隐约听汉妃说起,想去送送大妃……”
“大胆!这样的话岂是乱说的!”霍纲一听,心中一急,向来稳重刻板的他竟然当着段潇鸣的面呵斥妹子,把小惠惊得一凛。
段潇鸣看了他一眼,复又望了一眼窗外。
泠霜失踪,正巧在额吉娜离开当日,任谁也无法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如今翻遍了整个城池,也没找到人,段潇鸣心中逐渐不安起来。
小惠的话,正好验证了他的不安。算算时辰,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若是有心为之,快马疾驰,如今,已不知行到了何处。
段潇鸣狠狠一闭眼,几乎只是刹那,蓦地睁开眼,冷声道:“速调十骑精锐,到城门集结!”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往外走去。
霍纲迅速从妹妹脸上瞥过,也来不及停顿,从速追了他出去。
夜幕包裹下的草原,除了风喧嚣狂肆地挟着才长了寸许的牧草胡乱摆摇倾轧的簌簌声外,静谧地仿若一隅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弯清冷的上弦月,凄凉地挂在头上。那月色,竟像是一抹被冻结了的灯火的昏晕,凝在一处,团作一个诡异的曲度。
仓乱的马蹄忽然从某一点爆开,由远及近,无情地划破这寂静的黑夜。一架普通的牧民篷车,车外四骑护卫,疾驰了一天一夜,速度丝毫不见缓下。
月已西斜,从并不严丝合缝的车门照进来,均匀地抹洒在二人身上。
泠霜身上多了一条羊毛毯子裹着,觉得较之前半夜的寒冷,已经好了许多,人也似乎有了精神。
额吉娜原没有泠霜所想的那般心机深沉,相反,她几乎算是一个极为天真的女人,爱她的家乡,爱她的亲人,爱她的丈夫……
就连泠霜都不敢相信,会有一天,会有一个时候,听着自己丈夫的另一个妻子,说他们当年的事。
草原女儿一向大胆豪放与男儿无异。与中原女子的羞怯遮掩完全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