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苦艾酒(1 / 1)
这一声震惊了同来的几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左思纯。
“la fée怎么了,不就是苦艾酒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左思纯低声嘟哝着,对他们几人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
苦艾酒名声是差了点,它里面的thujone类似于□□中的THC,所以这酒具有致幻作用和些微催欲作用。在十九世纪,它的意义几乎等同于红磨坊。这也是它在全球被禁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原因。
直到2000年,欧盟才对它解禁。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奇特作用,它才被人们用来逃离心灵的痛苦,成了迷醉的禁忌。当那带有茴香味的苦涩味道沾上舌尖时,人们感官上所遭受的痛苦却往往会伴随着精神上极度的欢娱。
左思纯点这种高达50度的烈酒,正是她想逃离现实中难以抉择的境地,给她的精神带来的强大压力。这压力太大了,大到她有些承受不了。
“小姑娘要变身女巫了!”炫姐喃喃自语。金毛疑惑地挑挑眉,却没说话。阿尽则一脸惊吓地说道:“你,也能喝这酒?”
“怎么?不行啊!”左思纯语气不善地问道。
“行,行!”阿尽赶忙说道,却又小声嘀咕着:“一个女孩子胖就胖点,可也别喝起酒来像个大老粗男人吧!”
左思纯端起调酒师刚刚调好的那杯la fée小抿了一口,说道:“你以为喝这种酒的都是大老粗啊?你知道十九世纪有多少作家、诗人和画家喝过这种酒?像海明威、王尔德、凡高、莫奈都曾沉迷在这‘绿色缪斯’里。不是它,凡高怎么画得出《向日葵》,莫奈也画不出《喝苦艾酒的人》。”
“凡高从荷兰到法国后,也曾迷恋上苦艾酒,他写信给他弟弟提奥:‘咖啡馆是个会让人毁掉自己、让人发狂的地方,所以我用路易十五的柔绿色、用孔雀绿,再衬以黄绿色、粗糙的青绿色,我用这些来表现在低矮的咖啡馆里蕴含的黑色力量;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魔鬼熔炉一样的氛围中,泛着硫磺的颜色。’”
左思纯上大学时曾学人家附庸风雅,上过几节美术鉴赏课,别的没学会,只记住了凡高对苦艾酒的迷恋。
她用下面的话结束了长篇大论:“多年以后,阿尔卡萨竟然因为这种“令人疯狂的绿色”,成了绘画史上的一处名胜。”
左思纯今天喝了酒,话也比平时多,她平时是很少说这么多话的。在阿尽的印象里,左思纯不是在干活,就是埋头在她的论文集或是其他医学书中猛啃。
那三人又开始随意地闲聊,左思纯只是听着别人聊天,自己却不再说话。她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每喝一口,心里默念一句。这回她念的是:生下来,拿掉,拿掉,生下来……
气氛越来越热烈,乐队演奏的曲子也越来越狂野。小小的中央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发疯般地扭动着。已喝了两杯玛格丽特和一杯芝华士加绿茶的炫姐也想凑这个热闹,她竟要拉着金毛去跳舞。
金毛微笑摇头,“让也阿尽陪你跳吧!”
炫姐不依不饶,“不要,我就要老板陪我跳。呐,之前,是你说的,诊所开业,一周年,你作为老板亲,亲自陪我们玩,一定要让我们尽,尽兴。”
这几杯烈酒的后劲儿显现出来了,炫姐说话有些不利索。
金毛仍然摇头,“我多年前就已经不再跳舞了。换个陪法儿吧,我接着陪你喝酒。”
“你为什么,不跳舞?有伤心的,伤心的跳舞,经历?”炫姐呵呵笑着。“那,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干脆,你陪,□□好了!”
“啊……”连被苦艾高达五十度的酒精荼毒得不太清醒的左思纯都发出了惊叫,足见这个提议对在场几人的震撼效果。
阿尽张大了嘴巴,神色难看。金毛却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炫姐,你喝醉了!”
“不,我,我没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要坚强……,要,战胜自我。你看,我现在又能吟古诗词了。那一段,我不能吟诗,就连听,都不敢听……”炫姐的声音越说越小,最终听不见了。她,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金毛让阿尽把炫姐送回去。
阿尽嘴里嘟喃着:“不能喝还喝这么多,女人喝了酒真是麻烦!”却小心地扶起炫姐,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把她扶了出去。
左思纯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金毛没头没脑地念了句诗,转头对左思纯说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人喝了酒,都会有些怪吧!左思纯想着点了点头,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就随金毛站起身。
一坐上金毛的蓝鸟,左思纯就开始闭目养神。
苦艾酒的酒性烈得厉害,她现在开始头晕,脑中不断出现一个孩子眼巴巴盯着她,一脸渴望的样子,时隐时现。
刚才喝的最后一口酒好像应该是“拿掉”,那么,该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拿掉吗?
左思纯忽然感到腹部微微一动,似乎被人从里面撞了一下。她一惊,这是什么?胎动吗?她脑中的孩子又出现了。这次她看到那孩子眼里满是泪水,他的小嘴张张合合,似乎在说:“妈妈,别不要我,我会很乖很乖!”
左思纯头越来越晕,心里翻腾得厉害。“停车,快停车!”
一声刺耳的紧急刹车声,车子还未停稳,左思纯便跳下了车。她趴到路边“哇哇”大吐了起来。
金毛跟了下来,在后面帮她拍着背。
左思纯吐了一阵,感觉心里好受点了,头晕似乎也有所减轻。她缓了口气,对金毛说道:“我的酒品这么差,让你见笑了。”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金毛皱起眉头。“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没有!”左思纯立刻否认。
“别敷衍我!你今天很不同寻常,平时的你不会点la fée这么放纵的酒。”金毛目光逼人地注视着她,不允许她有丝毫躲闪。
左思纯还是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却躲不开他迫人的气息。
他们此时正站在这个城市著名的江岸上,夜风吹拂着江水,把江面上漂浮着的一片梧桐树叶吹得漂来荡去,随波逐流。
左思纯此时的心绪就像这片树叶,漂浮不定,完全不知该漂向哪里。被岸上的霓虹映照得瑰丽无比的江面下面,是黑沉沉触不到底的江水。她就像那片树叶,急于靠上一根稻草,一片浮萍,却发现它们都离得好远。
忽然,江面上行来一艘小船,它向树叶驶来,好像在向它发出邀请:靠上来,歇一歇!
树叶该靠上去吗?它,会靠上去吗?
左思纯眼睛盯着那片在瑰丽的江面上漂荡着的树叶,猜测着它下一瞬间的方向。
“不愿说,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信任我。”头顶传来他那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此时有些低沉。
他转身,向车子走去。
“我,我怀孕了!”左思纯的话冲口而出,却在下一秒愣住了。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告诉了他。
他,只是她的老板,也是个男人,是个不相干的男人。这种事似乎不该和不相干的男人说吧!
可她就是说了出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么隐密的事跟他说。就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他,就对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往一般。
可她就是说了,对他说了。
愣住的不只是左思纯,还有他。左思纯看到他的后背轻轻一震,极细微,但那确实是震颤。左思纯看得清清楚楚。
他转回身,面容却极平静。他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左思纯抬起头,迎视着他。“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正问着自己。”她转身面对江面,幽幽地说道:“我也正在问自己该怎么办。拿掉他?他有五个月大了,大脑早就成形,开始有思想有情绪了,刚刚已经有了胎动。他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拿掉他,就等于杀人。我要杀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
虽然面对开阔的江面,可此时的气氛却让人窒息。
“那就生下来!”短暂的沉默后,金毛打破了这种窒息。
“生下来?我和它一样,”左思纯伸手一指江中始终没有靠上船的那片树叶。“也只是这座城市茫茫人海里一片浮叶,无根无基,比那些进城打工的民工高不到哪儿去,凭什么独立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我连自己都差点养不活!”
“我会帮你!”金毛的话脱口而出。
静默……
静默中两个人都怔在当地。金毛的话说出了口才惊觉到自己的突兀,他沉沉地加了一句:“很多人,都会帮你……”
左思纯笑了,笑得很“畅快”,她的身体轻轻抖动,眼泪都笑了出来。“是,现在的这个社会,有福利,有救济,怎么会让孩子饿死?可是,最应养活他的不应是他的父亲吗?”她擦掉脸上滚落的泪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可他父亲在哪儿呢?他父亲为了报复我才和我结婚,现在都已经离婚了,又怎么会认了这个孩子?我可以独自养大他,可我怎么忍心让他承受一辈子没有父亲的痛苦?当他长大些,会说话了,有一天他会问我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他没有?那时,我又该怎样回答?”左思纯吸了吸鼻子,重新低下头,陷入沉默。
左思纯回到家,已经过了半夜。王东东早就睡下,左思纯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仰面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子透进来的路灯光。
明亮的灯光把一格格的窗影投射在天花板上,黑白分明。若是她的问题也是这样黑白分明就好了。
左思纯想起金毛把她送到门口时,说的话。
“人们难以做决定,是因为害怕将来会为这个决定后悔。更可怕的是,有的决定一旦做出,将来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但无论怎样,这个决定要由你自己做。不过,你要记得,作为你的老板和朋友,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是的,有的决定一旦做出,将来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左思纯怕的就是做出了“将来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