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四章、诅咒(1 / 1)
告诉我,爱是飞翔还是坠落?
我追了那么久,天堂啊,难道你注定抛弃我?
快告诉我,爱是飞翔还是坠落?
我动也不能动,因为爱,逆风的人生变得更坎坷。*
春风那般和煦温暖的笑容未变,一双秋水翦瞳霍然点入苍色,在热烈的金芒中黯淡了笑意,却奇异地愈加显现出温柔。
阴冷如冰霜的眸色渐被软化,我终是鼻酸地将视线转向别处,继而挣脱他微微松动的手,蹲下身,费力搬起脚边开裂的砖块。然而那只春葱似的手却如影随形,将那枚豆青的丹丸置于我的眼前。
漠然推开那手,专注于刨土的动作,只是第二片瓦砾未待扔开,那青色便又占据了大半的视野,我再度冷冷地甩臂拂开。
如此数回,不禁恼怒起来,当那药丸又一次被递到了眼前,我的身子一滞,最终缓缓举起伤痕累累的手伸向那掌。那青丹接触到我已然毫无知觉的指腹,在下一刻,就被狠狠地往后掷出,在空中滑过一条长长的曲线……
鬓边的青丝蓦地被一阵急风牵动,脚下左边的断瓦窸窣轻颤,刺眼的金光猛然贴上面来,人已向后跃出!
听到闷响的当口,我也没在意。然,那青丹又到眼前,托物的手掌却同我的一样,渗出血红,腕上的锦袖亦勾破拉出细丝。秀眉微凝地扭头看他,瓷白柔滑的右颊凭添点点白斑,再一细瞧,竟是糙物擦破肌肤刮出的皮屑。
思及方才扔时确实发了狠力,应是他捞这青丹时追赶不及,纵身扑去……
“瓷儿,求你不要拿自己的命玩笑好么?快吃了它。”
低柔的音色将我从怔忪里拉出,漠然对着那萧瑟的秋眸,恨自己受不住那满溢的恳求,慢敛发涩的眼偏过脸去。
为何他们每一个都抱着为了我好的目标,用强硬的手段逼我,以忠诚的面孔迫我,拿哀痛的表情来打动我,却从来不管自己所做所施,是否我之所想。
缓慢扶着酸麻的腿起身,手脚颤巍地爬下那高高的废墟堆,行至本来满面焦色盯着我,而在我走向他时垂眸望地的青航跟前,道:“把令牌给我。”
他肩膀的位置同我的视线平行,所以我清楚地看到在听到我说话后,那里不易察觉的颤抖,于是,我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把令牌给我。”
抽出他掌中被捂得发热的玄铁令,迈步向始终毕恭毕敬守立在旁的“我们的人”,短短几步,那令牌在我的手中迅速冷却,无比寒凉。捏着那枚因沾染了我破指鲜血而变得滑手的令牌,我悠悠对他们发出第一个命令:“夷平这堆废墟。”
那些人先是眉色一拧,在我将令牌举高之后,立刻分成两队,一拨人将土丘围住开始要搬运大块的砖石木梁,另一部分训练有素地离开,不消多时,就带回足够的铲土工具。
锐目射去,与之森然对峙,瞟一眼与他的人狠斗颓势渐露的部下,又回首对着萧南殇咬牙,“除非你立时杀了我,否则不管牺牲多少人,今日我都要刨开这里!”
“此刻出尔反尔的是你。”
“你须得搞清楚,我跟你,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干系!”理智已经慢慢离我远去,此际我的胸壑被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堵塞,恍然彻悟后的心痛冲破头脑几要将我逼疯。所以,面对这一切,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瓷儿,我帮你!”颀脩大步流星而来,稳稳地站在我身后,朗声道,“马上叫你的部下住手!”
“不行。”萧南殇微眯起寒目,阴郁的面孔偏向颀脩威胁之意十足的神情,“那小子狡猾得很,万一没死,老夫会很麻烦。”
“很不巧,这偏偏是我们所希望的。”
“你!”
“我说现在便是现在!莫要忘了,你还要靠谁支持着。”
有一种人,是生就带着尊贵的。傲然抬头的姿态,一个轻蔑的眼神硬是教与他身量等高的萧南殇立时矮了三分,暴戾和煞气在这种尊贵面前不知不觉削减了五分。
最终的结果是,萧南殇猿臂一伸,一个响指结束了混乱的恶斗,阴骘地瞥了一眼颀脩,然后背手退开。
眉角倏然跳了一跳,不露痕迹地移开肩头,我望向开始挖掘的众人,任他的手尴尬停在空中,然后于无形画出一道失意的弧。
……
一天一夜
铲子、铁锹此起彼伏着,那些错落参差的铁器与沙石的摩擦声,还有瓦砾落地的噪杂声仿佛要将尘嚣淹没,除了这些,世界再无他声;但却又似被尘嚣淹没,漫天灰沙,把人拽入低迷的氛围。
堪堪过树的丘堆越来越低,大量的碎片纷涌而下,砸落足边……
原来,我终究还是不肯臣服于命运的。
倾倒扩散的废墟自外向里圈状进缩,形成渐小的趋势,尘灰扬起淋落满身……
我不甘心,不能甘心!
为什么我的人生就要注定寂寞,为什么天荒地老却是错?
内里微烫的土丘逐渐被挖开一个口,铁锹顺势往外一甩,抛落淅淅沥沥的沙土,迷蒙了深似海的眼……
那一夜的冷雨,我们拥抱着彼此,我们拥有彼此,是你把我雪藏的心捂热。
如今,这颗温热的心,又要烧出冰冷的结果么?
殷红的血液流淌,浑浊的黛黑夹杂,一时腥膻焦气冲鼻……
他们说要得到幸福,就须听从自己的心声,所以我跟着你回到了这片忧伤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遍体鳞伤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当崭新的红日重新升起,我依然揪着心口的衣襟,一眨不眨地缓慢消失的废墟堆。
空旷的残垣断壁间,徒留一地残尸断骨,被轰然倾颓的高墙压得肉泥难分。在血泊最密集的地方焦灼扫视,黯淡的瞳孔骤然散大,发出诡谲的萤光。
那一片破烂不全的衣角,正是他出门时外袍的下摆;
残肢上模糊不清的青纹,正是他右背处肃杀的图腾;
尸骨边甲盖大小的细屑,正是那只黑匣最后的残余。
我迈不开生了根一样的脚步,用尽浑身的力气来压抑惶恐引发的战栗。久久之后,才瞪着虚空的眸,克制着竞相纷涌破喉的呕吐,试图靠近那堆惨不忍睹的尸骸。
由来佳人三寸莲,倩影袅娜满地香。
却不知含露芳华转头空,一朝成碎殇。
处处惹肝肠,步步皆彷徨。
……
“瓷儿,别这样,你放下它罢。”
“颀脩,是我害了他。”捧着半颗头颅,我出神地盯视着,移不开眼去,目光穿透模糊的血肉,在脑中组织着式微俊朗的头型、面容和五官,却绝望地发觉与拼凑出的尸首丝毫不差。
式微啊,你告诉我,我们的相遇究竟是不是一场深重的浩劫?
胆小懦弱的时候,我想要离开,可你不让我走。我忧心因为寂寞而爱你,拼了命地恨你怨你逃开你。如今,我想要勇敢一次,坦诚面对自己的灵魂。可是我回过头,你已不在那里,我失魂一般地茫然梭巡,却再看不到那属于你的温柔。
告诉我,当初是谁下了咒?
莫非你是阿波罗,对我施下不得解脱的诅咒,卡桑德拉的预言,分不清是谁报复了谁。*
有一些情感,压抑在心中,只会越堆越重,终将如出笼猛兽那般喷发。
今生与你相遇的瞬间,就意识到你的名字是一颗离奇的花种,早在前世母亲告诉我的那一刻深埋在我的心里。那种子嵌入我飘荡的灵魂,穿越奇异的年轮,在相逢之时,猝然萌芽。自此,我千方百计地扼制它的生长,甚至到后来,不惜以疯狂的恨意来抵御那顽强滋长的幼苗。
曾以为恨可以使我逃避心中的爱意,然而爱情之花终究会盎然盛放,不得阻碍。
是我的恨,驱使我不断靠近你,它教我一刻都不能将你忘记。“上官”这个姓氏赋于我的深沉涵义,曾经是我逃避爱你的最佳借口,但相伴相守的日子渐长,那意义竟也越来越淡薄。我才明白,其实我并不恨你,只是被不可抗地吸引,却又不敢爱你。
当恨意不复存在,我惊惶地发现自己再找不到任何的武器,来抵抗这洪水般凶猛的爱情。于是我束手就擒,那一个夜里,我说出要你一个人走的时候,情感的天平其实就已经倾斜。
这么多年,你占据了我泰半的思想,从来都没有一秒将你摒除在外,哪怕是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的所为,我都是第一个知情;你的温情,仅仅在我面前展现;唯有我能够将冷漠的你激怒,听到你气急败坏的教训;也只有我,看过你子夜一样的眼眸里,最纯然的笑意。
八年,人生能拥有多少个八年?这样的漫长岁月,将近三千个日夜,是一个女子人生最灿烂辉煌的八年,也是我们相处相依的时光。纵然不能相知,但恋上一个本就刻入我灵魂的你,其实八年,已经等得太久。
式微,原来爱你,是前世种下的孽因,更是我今生无法逃脱的宿命。
“瓷儿,我知道你难过。你哭罢,哭出来才会好受一些。”
凤目忽睁,我被颀脩摇醒,回视他无限忧色的秋瞳,随后呆呆摸到自己的眼眶,掌上的血早就被风干,而捂着眼皮的手指接触不到半点湿意,我的眼里,只有空洞,没有泪水。与我朝夕相处的眼泪,竟然在这一刻,决然离去。
可笑多少回自己不受控制的眼泪在他面前所显现的软弱哀戚,让我又气又恨,想好了不落泪,却总忍不住在最后一刻守不住河堤。
可是为什么到了此刻,我却怎么也流不出半滴泪来?
当我怀着对“上官”所有的愧疚,想要在你手中讨来最后的免死牌,转眼,竟变作为你而设的催命符。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你就这么消逝在尘世间,走得这样荒谬,这样仓猝,这样难堪,连具全尸也没有留下。
式微,你告诉我,爱到底是飞翔还是坠落?
我爱你,却动也不能动,请不要因为这爱,让我逆风的人生变得更加坎坷。
“瓷儿,你不要这样,你放手,他已经死了。”
“不!我不信,他不会死的。”惊慌失措地抢回颀脩试图拿开的头骨,手指插入那脑后,紧紧攥在手里,陡然一凛,梗着脖子尖叫,“这不是他,他没有死,这不是他!”前一刻还护若珍宝的东西被我猛地扔了出去,急急地向后退去,转身再不要看一眼。
“瓷儿,逃避只会更加痛苦,他真的死了,你要面对现实。”
“我不听,我不听!你表再说了”使劲地挥动着爪子,躲避颀脩的靠近,推搡中忽然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打断了他的“紧箍咒”,起初是迷惑地瞅着他泛红的面颊,意识到他的安静,我扬起一个兴奋的笑容,“你相信我对不对?他真的没死!”
然而那笑容到了颀脩的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模样,他那张不可方物的脸陡然易色,昂藏的身躯险些站立不稳,我微一愣神,那神色已温和恬淡,他观察着我的脸一点点挪过来,生怕惊吓了谁似的。
“瓷儿,把它吃了。”
激动欢快的表情还留在脸上,眼眸的光却冷到极致,“你不相信我。”
他叹息一声,落寞地凝视着,柔和的音色里有着浓浓的疲惫,“好,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因为我下的只是软筋散。”我掰着手指,露出得意的神色,胸口隐隐生疼,螓首又讷讷道,“我已经对他狠不下心肠。其实他一开始的那杯茶里才是化功散,若是喝到咸茶的是他,就换一杯。可是当我确定他手上的是化功散,却后悔了,所以我再沏时,给换成了只维持一个时辰的软筋散。”
彼时我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我只晓得失去了武功形同废人,他就会很危险,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他出事。
“萧南殇居然骗你给自己的丈夫下化功散?!”玉面一阵扭曲,立时凝出冷霜,终又黯然,迟疑道,“即便如此,软筋散发挥效用,使不出武功,他仍旧是逃不了的。除了这样,还有别的理由么?”
难道,我还是害了他么?
我的心咯噔一下,望着颀脩忐忑的眼神,一时语塞。一柱香之后,倏然大力摇头不止,“不会的,他那么厉害,才不会输给这一点点软筋散。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他真的没死,我就是知道!”激昂尖锐的辩驳慢慢掺杂进哭音。
“好好,我信我信,对,他没死。瓷儿,安静下来,乖。”颀脩一边低喃,一边留意着我们脚下的碎石,小心地踢开,“既然他没死,那你更要好好活着,对么?把药吃了好么?”
“我不吃!”倔犟地移开脏兮兮的脸,突然傻笑起来,高兴地一抚掌,眼里的光亮被什么点燃,“大丈夫言出必行,今天请义父到家里用膳,这是他答应我的。一定是他恼我才先走了,想借此来吓唬我,不行,我要回去,先求他原谅。唉呀,瞧瞧这日头,义父应该已经到了!”
不顾颀脩着急的喊叫,我拔腿飞奔,奔往“家”的方向。经过青航面前的时候,脚步停驻了一会儿,审视他良久,我问:“你老实告诉我,式微跟那人交易的事,是你有意编出来骗我,还是真的?”
“小姐,我没有骗你,是真的。”
看着他的眼睛,我也知道他讲的是实话。不能怪他,他这样做,真的是为了我,只是从今以后,我不想他再被牵扯进这纷繁危险的恩怨里。所以我对他说:“我知道了。青航,今后你只管安心做官,孝敬你娘,好好待小竹,其他的事不必再理。我,不想再见到你。”
语毕,头也不回地跑开。我晓得颀脩紧紧地跟着我,却只是自顾自地赶回“家”。
式微,就算你是真的心机深重欲壑难填,就算你是真的想要上官家身败名裂,都无法否认这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我。你待我的好,我不能否认,而我爱你的心,亦然。
……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路旁竟有一树云烟提早开放,和风微动,翠碧摇曳,优雅地撒下绯色花雨,翻飞如丝。
可我不曾逗留,也无意欣赏。
所以,不晓得身后那些粉色的花朵躺在道上,不消半刻,便被赶路的车轮骨碌碌地滚过,或是行人的鞋底快速踩过,辗得稀烂。
因此,更不会注意到,这种花的名字,叫“合欢”。
*1、卡桑德拉是希腊神话中拥有预言能力的女子,是特洛伊的公主。阿波罗在盛怒下地向她施以诅咒: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而且她说出的预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预言--背叛,过失,人的死,国家的陷落。
2、本章部分语句改自歌曲《爱是飞翔还是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