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1 / 1)
陈家明连比带划,说得神采飞扬,陈德根听得简直就有些惊心动魄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出了一口长气:“我的天呀,人家部队的人就是厉害,方首长几下就把那部长给整得无话可说了,咱真得要好好谢谢人家方首长才是啊。”
家明妈一听,这次磕都没打一个,立马接过话碴:“是呀,是呀,我这就去闺女家把那几只老母鸡抓过来,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陈家明笑得一口饭差点喷出来。陈德根瞪了家明妈一眼:“算了吧你,就知道那几只老母鸡。人家方首长家又不在这里,送鸡叫人家咋弄呢?要送,就送点好的,我说老婆子,你就回趟娘家,找家明他老舅借点钱回来,多借点,咱点像样的东西,给人家方首长送过去。”
没等他妈说话,陈家明赶紧阻止:“爹,妈,你们可千万别这样干,我看人家方指导员不是那种人,送了东西说不定反而惹他生气了,又不要了我呢。”
陈德根吧嗒着吸着烟锅道:“家明说的有道理,我也看人家方首长不是这种人,咱把东西送过去,真别把事情搞砸了。要不,等那啥政审完了,咱再请人家方首长来咱家坐坐,吃顿饭总可以吧?”
家明妈着急地说:“还等啥呀?今天就叫过来吧,我这就去准备,别到政审时又叫别人捣了鬼。”
陈德根自信地说:“放心,政审不会出啥问题,咱家世代贫农,这要过不了,还能有谁可以过呀?”转过头对陈家明说,“家明啊,你妈说的也对,你就去一趟公社招待所,咱今儿个就请方首长吃饭。”
陈家明一边吃饭一边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今儿个不行,人家方指导员到先锋公社了,听说他还管着先锋公社征兵的事呢。”
家明妈说:“那他啥时候能回来?”
陈家明头也不抬地说:“可能得在先锋公社呆几天吧。咱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4
始原大队部的办公室里,烟雾迷漫。武装部长正和始原的姜支书、会计等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武装部长猛抽了一口烟,忿忿地说:“姜支书,想不到你们村的陈家明还挺厉害的。”
姜支书一愣,瞪大了眼睛道:“怎么了?”
武装部长生气地从鼻子“哼”了一下说:“今年我们把他给刷下来了,可想不到他还挺有能耐的,居然做通了部队接兵的方指导员的工作,方指导员坚决要接陈家明走,还当场给我个下不了台……”
姜支书吐了一个烟圈,不高兴地说:“是嘛,这陈德根还有这本事?我倒是没看出来。”
武装部长说:“可不是吗,那天方指导员就带着那小子一起去质问我,叫我很难堪啊。这不,人家要当上兵了,我只好亲自来搞他的政审了。”
姜支书听懂了武装部长话里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武装部长见姜支书沉默不语,有些不满:“老王啊,我和你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哪一年弄的人,我没有给你弄上啊?”
姜支书笑着说:“我咋能不知道呢,你一直够兄弟。”
武装部长把抽了半截的烟拧死在烟灰缸里,看着姜支书说:“陈家明这小子可把我的那个人给顶了……”
姜支书摊开一只手,为难地说:“现在都政审了……”
武装部长弹掉吸得很短的烟屁股:“我就不信,这陈德根家就没有点别的啥事了?”
姜支书想都没想就说:“人家可是世代贫农呀。这咋办呢?”他给武装部长递过去一支烟,点上火后,看看武装部长,对一旁的会计说道,“你也好好想想,陈德根就没有一点政治问题?”
会计放下了翻了半天的账本,沉思着。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来:“我记起来了,八年前,陈德根的老婆参与过偷窃生产队的苞米棒子,可这……算啥事呢?那时候,大家都饿得撑不住了,哪家哪户的人没有偷过呢……”
武装部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陈德根的老婆可被当场抓住过?”
姜支书不紧不慢地说:“抓是抓住过,可抓住的人多了。”
武装部长并不在意别人的被抓,他现在要的只是跟陈德根有关系的人:“当时,有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
会计说:“有啊,只是不知放到哪里了。”
武装部长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兴奋的两眼放着光,在光线幽暗的大队部就像两盏灯似的,他兴奋地说道:“这不就成了,快快,你赶快找找。不管放在哪里,都要把它找出来。”转过脸来对姜支书拉着腔调说,“姜支书,咱们可不能把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送到部队上去啊,这不是给部队抹黑嘛,送出去,人家还不说咱们始原的干部把关不严,这也对你们造成不利的影响嘛。”
姜支书对陈德根有了部队的关系心里本来也很不舒服,此刻听了武装部长的话,也来劲了:“对对对,违反原则的事,我可是从来不做的,我可是个老党员呢。”
几个人如释重负地笑了。
陈家明当兵的事,又叫政审关给卡住了。陈德根得知了这个消息,一脸怒气地进了家门。
正在院子里一心拾掇菜的家明妈背对着他们,也不知道父子俩进了门。陈德根奔过去,飞起一脚把老婆旁边收拾好了的菜篮子踢翻了,里面的菜被踢飞了,落得满地都是。
家明妈站起了身子,又惊又气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把菜篮踢翻了干啥?”
陈德根抬手一个巴掌打在老婆的脸上:“踢翻菜篮子怎么了?我还要你的命呢,都是你你弄下的好事,硬是把家明当兵的事给弄泡汤了。你现在还装没事人一样呢。”
家明妈被陈德根一个巴掌打得刚要骂,听到他说的这番话,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一把拽住老头子,一脸恐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家明当兵的事咋又有变化了?部队首长不是给他定好了吗?你咋说叫我弄没了呢?我今儿个都呆在家,哪儿也没去,啥话也没说,咋就叫我给弄没了呢……”
陈德根一把摔开她的手,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她,流着泪吼道:“都是你这个老娘们干的好事!你……你八年前偷了生产队的苞米,人家政审时,把你儿子给刷下来了!”
家明妈一听,惊呆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惊叫地了一声:“天哪!这……是啥事啊……我……”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像受了启发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似的,陈德根向前跨过去,一把把老婆推倒在地,照着她就打,边打边哭,连哭连喊道:“我叫你偷,我打断你的手……”
这时,跑回家来的陈家明见此情景,冲上去抱住了他爹的身子,陈德根的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痛得他呲牙咧嘴的,却仍不放开:“爹,你干啥呀?你不要打我妈,你打我妈有啥用?这能怪我妈吗?”
陈德根狠狠地推开儿子,把儿子推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不怪她?不怪她怪谁?她要不偷苞米你能被刷下来?我……”他猛地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呜咽着。
陈家明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几下他爹,拉不动,又受不了这种凄凉的场景,抹了一把泪,干脆拉开门,跑出了家门。
家明妈还在一边哭泣一边说道:“我——偷苞米——还不是为了不饿死你们——爷几个……那年月,有几个人不偷……”
陈德根听得更加烦乱,见儿子跑了出去,就又跳起来往老婆身上挥着拳头:“你还嘴硬,我叫你嘴硬!”陈德根打得更厉害了。家明妈却止住了哭,不躲也不还手,任陈德根打着。
陈德根打累了,坐在地上,更加伤心地大哭起来。
家明妈一声不吭,躺卧在地上,悄悄地抹着泪。
天黑了。陈家明还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去年他体检合格,名额让人顶了,今年体检合格了,却又叫人做了手脚,好不容易让部队首长争取来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却又来了个政治上有问题。究竟什么是政治啊?难道几个苞米就足以改变他的人生?他仰望夜空,浩瀚的夜空宽广无沿,却寂寞得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无言的沉默伴着他,感受着他内心的痛苦和焦虑不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想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他希望面前有一条通往遥远的路,能够让他一直地,一直地就这么走下去,直到把他所有的记忆都走成虚无。
5
家明妈喝农药自杀了。
幸亏陈德根发现的及时,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经过医生的一番抢救,家明妈还是从死神那里要回了魂魄,她刚睁开眼睛,就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白沫水,医生护士这才舒了一口气,围着家明妈,有给她端着盆子的,有按着她胸口的。家明妈吐完了,脑子也清醒了,她痛苦地喘着粗气,哭开了:“让我死吧……你们救我干啥呀……我哪还有脸活呀……我把儿子都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