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正气凛然三不足(1 / 1)
元祐三年三月,方严大人在与皇帝对答中正气凛然的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
同月,皇帝擢升翰林学士方严为参知政事。
祖父在病中听到这样的言辞,当即就把端在我手上的一碗药打翻在地上,大怒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严他把自己置于何地?天人感应,是故方有人君体恤人间疾苦。祖宗不足法,难道祖宗的筚路蓝缕究竟是告诫我们后人和圣人比肩,弃其精义若弊履么!奸臣!方严就是那古往今来第一等误国奸臣!”
燕语萱玉从未见过祖父如此破口大骂,呆在一旁,噤若寒蝉,连我吓了一大跳:祖父这脾气究竟是在朝中历练出来的?
祖父原本倚在院子的椅子,此刻气的翘胡子也不夸张,直要站起来。我呆了一呆赶紧上前去牵着祖父的手:“爷爷,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生气?”
祖父低了头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抬头来发现一院子的仆人被祖父的一声大喝下的无所适从,只能强自按下怒火,挥挥手:“康康,你陪我往后山上走走。”
我点点头,回头示意燕语和萱玉跟着。说起来自从我两岁曾跟随祖父在后山可园居住过后,再也没有在后山留宿了,这三年来事情繁杂,根本无法让祖父静下心来陶冶性情。如今朝堂风云,诡秘难辨,祖父时常收到来自朝中的消息,自是更难静心。
祖父拉着我,一路并不出声,穿过后花园,慢慢踱上后山。时值春夏之交,树叶繁茂,山中沁凉的空气润的人的脾气也柔和了一些。不多时就到了曲水流觞的坡地,我想起雅集,想起娘亲,不禁抬头去看祖父,不料祖父也正低头看着我,祖父的一双眼眸喜怒难辨,那把美髯数年间也已经见了花白。我心中有些微酸,不敢再看祖父,一低头,又见明澈见底的清溪,清泉石上流,可不正是这样的意境?
我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宽慰一下祖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爷爷,你说着流水曲觞可不正是应了王摩诘的这句诗?”
“你父亲就曾经说过,读王摩诘的诗,诗中见画。他的诗,本是极轻淡极好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读起来都是口颊余香的脍炙人口之作。奈何身世飘零……”
“爷爷,这王摩诘一生坎坷,还受了乱臣贼子的伪职,爷爷说他可算忠臣?”
“先时王摩诘何尝不是意欲报效家国的?奈何生不逢时,前头权奸当道,后头藩陈作乱,到了老年,是非成败,早已化作一声喟叹,几句禅诗了。”
“爷爷,康康也曾听闻陶潜的采菊东篱下,世人皆称赞其傲然出世,难道王摩诘堪破名利权势,不好么?往日我见松风和尚一心之上,不曾有一个家国,岂不自在?”我有心宽慰我的祖父,只和他论论诗。
“康康近日可看了不少的诗啊!”祖父悠然道。引得我又抬头去看他,只见他减了怒容,抚着胡须。
我点头称是:“康康是念了一些。”
“你父亲在京中的恬儿,爷爷并未见过,但人人交口称赞,我从你父亲的信中大致能知道那孩子想必脾性像了你父亲,倒是个外向的。你这孩子,一向说话不多,但这两年我带你在身边却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松风称你怀有瑾玉而不事张扬,也是极恰当的。我这两年看着你一是行事沉稳却有主张;二是读书随心所欲,却不同你父亲叔叔当年的用功。想来你的这段好处总要人细细看了想了才能明白。方才你问我王摩诘的诗,就可知你读诗有了自己的念头,爷爷很宽慰。只是,”祖父顿了顿,抬头望去“人人常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是家国有幸,又何必一定做些淡然世外的超脱之语。”
确实,一心家国,何以言悔?我听了祖父的话知道断不能再劝,这是最根本的信仰,不然以祖父一辈子的经历,要堪破名利权势,也早已经堪破成了活神仙了。
在这个世上,有算无遗策,鞠躬尽瘁的诸葛孔明,也有庄生击缶而歌,为自己坚持的理想而活着,就是一种无可言悔的自由。我未必赞同祖父这样激烈的行为,但是我非鱼,我不知其喜乐抑或苦痛。
我正出神祖父的话,祖父却仿佛下了决心一般:“康康,爷爷文思泉涌,走,你给爷爷磨墨!”
祖父已经等不及回到山下,幸好萱玉燕语都跟着,我们就在可园往日祖父的书房略略收拾,祖父就已经提笔写了起来。
只见祖父在方寸之间运笔若游龙,隐约间就有书生指点江山的一股豪气。我知祖父心中被义愤充满着,催动了灵感,因此我只静静磨墨,并回头示意萱玉燕语,让他们别出声。
不一会一片短文一气呵成,祖父笔一丢:“今日这等奸臣误国,我定当怀必死之决心,直言柬君!”
我愕然:祖父写得什么?赶紧把那信笺拿来读:“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我拿着这封信手都有些打抖:此文一出无异于方严大人的锥心刺。想我的祖父原就是文坛上颇有建树的人,此刻写出这样的文章,怎能不引起轩然大波!这可是□□裸的挑衅阿!而且,若是方严是奸臣,那用方严的皇帝又成了什么呢?
我并不想祖父寄出这封信,于是私下让胡全截下来,胡全颇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大知道该怎么办,无奈我坚持,只说若祖父日后知道了要罚我,我只管揽着决不连累他,他还是犹豫了好久才把信交给我。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个时空的这些仕子文人。
正当我为截留了祖父的信而有些忐忑的时候,京中的消息宛如雪片一般飞回来。翰林学士慕容修、左相韩琦、古光这些有分量的重臣再也坐不住,纷纷上书驳斥方严。余下舍人院、监察御史、柬官等人的争论、驳斥之词更是满天飞。一时间整个京师浮动着焦躁的气息,但就在这样的情形底下,方严大人居然一直保持沉默,对待同僚的种种攻讦,面不改色。
祖父听了这些描述,只说:“哼!看来我们这等人皆是方严大人眼中的流俗之人了!这等奸臣,只该用我的短文羞死他!”
我听了看了一眼胡全,胡全口中嗫嚅无语,退了出去。我心中叹了一口气:此刻攻伐之言说是汗牛充栋恐怕也不算过分,若是那方严大人料到此种情况,那多少人骂他也无非水过鸭背罢了。若是方严大人未有此一料,那他根本对革新可能遇到的阻力估计不足,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此刻骂人,何益?
我心电急转,照这样的架势祖父与京中故交的往来必然会随着时局的发展愈加紧密,此刻不劝怕日后再没有效果,而且我的父亲叔叔,只有祖父能影响。
于是我捧了信,跪在祖父跟前。
祖父万分疑惑,然后把信拿过来,大吃一惊:“这是?!这是前日我在可园写的!康康怎么会拿在手上?胡全没有寄出去?胡全!胡全!”
胡全听了祖父唤,赶紧进来,一看我跪着,知道事发,立即也跪下了。
我赶在胡全说话前说:“爷爷,莫怪胡全,是康康想留下这封信的。”我想了一下,决定说得尽量委婉:“那日看了爷爷写的这篇短文,觉得好,忍不住央求胡全留着多几日好等康康细细的看。爷爷,您不要生气,气坏了身体,您身体还没好全呢。”
祖父一脸惊疑,好一会才说:“康康从不是这样自作主张的人,这次就算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罢了,胡全一会并着这两日的通信一同交出去吧。”
我一听到底有些沉不住气:“爷爷!求爷爷三思!”
祖父严厉的看着我,好一会才说:“康康,你……是刻意不想爷爷寄这封信的?”
胡全在一旁见祖父到底生气了,立即说:“老爷莫要生气,小姐说要看几日,我本来过了这几日就要送出去的……”
祖父未等胡全说完就截到:“胡全出去!”
胡全无法,只看了我一眼,默默出去了。
祖父无声无息,只在房中踱步,我跪的脚都有些麻,祖父才说:“康康,你从不是这样的人!你给爷爷说说你怎么呢?”看着我跪着,又赶紧把我拉起来搂在怀中。
我知道祖父终是这样心疼我,一咬牙说道:“爷爷,您别生气。康康记得方严大人以前在中州就让您受过气……亚圣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康康不欲您立于方严大人这面危墙之下。”
祖父听了这话,手都有些抖:“康康!这是谁教你的?”
我摇头。
良久,祖父幽幽一句:“奈何卿薄命,生而为女子……”
这句话是说给我的呢?可惜我这样的素质尚不足以出将入相,无非是多了千年智慧的后人一种自保的乖觉而已。想国人在方孝孺之后可还曾有血性?在祖父这样的时代,文人满腔热血,莫说骂人,丢掉性命都是等闲的。
“只是,康康日后切不可再用这等心思了。爷爷自有分寸,方严是何样人,他在中州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他那等人虽然峭直执拗,但是却不是那弄舌谄媚之人。”
我听了,其实腹诽不已:乱局之下,人的个性并非保全自己的保证。
“哎~罢了,那信你还是交给爷爷吧。”
我心头剧震:究竟我这一番咬牙才下决心的鲁莽还是阻止不了祖父么?“爷爷……这信?”
“康康,虽说君子不立围墙之下,但这终不是为人臣的气节!爷爷虽不在其位,但断不能屈节保全自己而弃君主天下于不顾。”
我听了这话,闭紧了眼睛,深知再劝无益,只能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