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长身死(1 / 1)
玉清殿前的形势并不乐观。
饕餮占据着碧潭,大口喝着潭水,仿佛无比快意。
巫妖一直看着焚香谷一行人的方向,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父亲,师叔。”
她与李洵快速走到云易岚和上官策身边。
“你们都没事吧?”上官策受伤不轻,神色苍白枯寂,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力道。
“没事。”几人齐齐摇着头。
上官策搭住郑之湄的手腕,好像在确定什么,既而反手握住。
“师叔,我真的没……”她吃惊地感到丝丝暖流在心脉流淌开来。
她真的还好。肩上的伤有玄火鉴在已经还是开始愈合,就是累了一点。
李洵吃力地扶住师长,只听云易岚怆然道:“没想到这妖孽不再是不死不灭之身,还能和道玄师兄抗争至此都不落下风。”
“阿弥陀佛。”普泓与普空二位上人捻着佛珠的手均是在颤抖,内力耗损过大,□□都被饕餮撕裂,身前的地上全是他们自身的血迹。
见到了零零散散回来的弟子,悲苦地看着中心的局面。普泓沉声叹息:“天道,佛道,到了如此地步,天刑还不肯现世……当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
以萧逸才为首的青云弟子往玉清殿正下方走去,那里有没有参战的六脉首座和几个长老,以及不断对饕餮怒吼的灵尊。
齐昊看着师兄弟们伤成这样,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冷凝,将田灵儿扶到苏茹怀里后立即去看林惊羽的情况,“怎么伤成这样……”
林惊羽摇头,“师兄,我没事。”
曾叔常按着萧逸才的脉,骂道:“胡来!三式七星剑决,你还要命不要?挡不住就挡不住,当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死的不成!”
萧逸才虚弱地笑笑:“是没挡住,让兽神上来,弟子惭愧。”
“爹你偏心啊,先问萧师兄都不问我。”
曾叔常看着轩辕怒放的紫光,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激昂,心中感叹,嘴上继续怒骂:“还真当你是轩辕黄帝不成?”说着,又拉过儿子的手,道袍顿时鼓涨起来,一左一右为两个年轻人疗伤。
由他开头,余下首座长老纷纷运起功法,庞大的灵力气流瞬间笼罩成巨硕的光团,把浑身浴血的人团团拢住。
首座们回脉开启天机印,长老们守住幻月洞府,把前山的局势交给焚香谷和天音寺的道友支撑,现在,也把所有信任与尊崇压在掌门身上。
胜负还未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
但是在那之前,这帮年轻人,谁都闪失不得,是正道与青云的未来。
田不易一掌将齐昊推出去,把林惊羽揽到自己身边。
“田师伯?”
“这里有你什么事!”田不易胖大的身体扎稳马步,也不去看他,另一边还扯着宋大仁他们,“我们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小辈耗损修为!”
齐昊心里不知道是各种滋味,怔怔地看着五彩的流光在几十人之中流转。而后回过神来,安抚着灵尊,忡忡看着眼前僵持的局势。
掌门师伯与兽神,已经拆了有上千回合了吧?
天机印是什么东西,自他接任首座之位时,掌门师伯就告诉过他。天机印开启之后,诛仙古剑戾气大盛,反噬之力沛不可当。
耳边响起祖师祠堂里万师伯告诉他的话:“……你记住,此战之后,你告诉你田师伯他们,让他们莫要心存侥幸,逼迫也好,造反也罢,你道玄师伯的掌门之位是不能留了……”
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玄真人墨绿色的道袍在猎风之中翻飞作响,诛仙剑的光芒与聚火盆的红光纠缠在一起。
兽神笑得妖艳美丽,胸前已经被诛仙剑划来一条巨大的口子,隐隐可以看见红衣之下的白骨,“无上凶煞之物,穷凶极恶,青云拿它为守护之器,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也不怕遗臭万年?”
道玄冷笑一声,“除了你这畜生,我遗臭万年又有何防!”
“舍己为人?”兽神阴冷冷哼声,神情有痛色显现,话语略显凄凉,“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吗……”说着,手中聚火盆里的精火大盛,竟有把诛仙剑锋芒压下去的趋势。
道玄将周身太清境界的太极玄清道发挥到极致,天空之中雷声大震,闪电霹雳,数万剑光再次出现在通天峰上方,化作剑雨疾光冲红衣少年而去。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怎么会死在中原法阵之下呢……”兽神喃喃自语,火焰熊熊,万世精火燃烧着那些剑芒,湮没不见。
田不易撤下周身的功力,飞身而去接住踉跄而落的师兄,与他一起的还有水月。
道玄眼疾手快按住田不易的手,在对方即将触碰到诛仙古剑的时候。
“你干什么!”
“师兄!十年之内两次动用诛仙古剑,青云千年来都没有过!反噬之气已经侵蚀而上了!”
“那也用不着你!回去!”道玄怒目,“到时你们一剑杀了我便是!”
“师兄!”水月低声怆惶,“若师兄真想死在我们手上,那就该信我们,诛仙剑我们也能用,你再去只会死在那畜生手里!”
“叔常!”田不易大叫一声,径直将道玄往后推去。
几百年的师兄弟何等默契,曾叔常立即止住道玄的反应动作。
诛仙剑脱离人手往空中飞去,苏茹看着丈夫正要将那柄古剑握在手里,手中死死抓着墨雪剑柄,心想,看来是逃不过了,逃不过去了。
就在田不易的手即将要碰到神剑的一刹那,强劲的凌风冲他袭来,另他猝不及防一顿。
诛仙剑被另一手握住,“不易,让我来!”
苍老的声音。
苍老的容颜。
苍老的体态。
可那双清明透亮的眼。
那是……那是……
“吼!吼!”水麒麟仰天狂啸,振奋不已。
所有师辈的人都惊呆了,谁都来不及反应,或者说,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水月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人,眼前晃过万千画面——
她初上长门从虹桥上摔下去,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住,“哪来的小女孩,差一点就成为青云开山以来第一个失足摔下通天峰的人”。
七脉会武之上明明已经落败,依然不肯服输,命令天琊挡住斩龙的去向,换来他转身刹那的惊鸿。
纵横天下,远赴蛮荒,一路之上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却从来也不曾畏惧退缩,是谁的豪情万丈荡起她心中的涟漪。
正魔之战,挺拔的身影守护在山门前……
“万……师……兄……”温柔的轻语响起,她就这么叫出了几百年、哪怕是梦里都不敢叫出口的称呼。
“万剑一?”
“谁?”郑之湄吃惊从父亲口里听到这个名字。
“原来,他还活着。”
万剑一。
祖师祠堂的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年名动天下的不世奇才,真的是他吗?
难怪,难怪。
难怪掌门师伯把惊羽放在祖师祠堂去。
难怪惊羽在祖师祠堂十年修为大进,不是道玄掌门在指点他,指点他的是万剑一!
难怪惊羽对他这般敬重,不仅仅是老前辈,更是斩龙旧主,是师伯,是和苍松关系最近的那个人。
“前辈……”林惊羽唤声出口,碧剑龙吟啸啸。
师伯还是出来了。
水月听到这一声呼唤,当即转过身去,去看那个肖似万剑一的年轻人,“你什么意思?你喊他‘前辈’,你识得他?”她当即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惨白,“祖师祠堂,居然在祖师祠堂……道玄!你骗我们骗得好苦!”
他居然活着!
他居然活着……
活在一个他们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祖师祠堂,非大祭不能擅入的祖师祠堂。
他们还以为是谁,还以为那个扫地老人是谁,还以为只是道玄收容的人。
还以为林惊羽这些年的长进都是道玄指点的缘故。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十年里有几次通天峰后山碧光暴涨,他们只单纯地以为是林惊羽而已,又有多少次,那就是万剑一呢!
脸色惨白的不止是水月一人,道玄沉痛地闭上了眼睛,隐隐还有紫黑之气飘过眉心,“你不该出来,不该出来……”
“师门有难,十年前我就该出来。已经躲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躲一次不成?”万剑一手握诛仙古剑,看着他所熟悉的师兄弟们,“你知道的,我讨厌站在别人身后。”
田不易张着嘴巴,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万师兄……”
“万师兄。”
“万师兄。”
“万师兄……”
相同的称呼陆续喊出口,曾叔常忍不住颤抖,“万师兄,掌门师兄你……”
道玄缓缓睁开眼睛,言语悲凉苦寂,“不忍的,不止是你们。”
苏茹脚步虚浮着上前,墨绿仙剑如猛兽舔血般,低低吼了一声。她向来心细,走近几步后发现,对方灰布衣服下隐隐透着暗红的色块,“师兄你受伤了?”
水月一惊,想要上前探查却丝毫迈不开步子,倒是林惊羽已经快步走上前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喝止住,“惊羽回去!”
“师伯……”
“你们战事已经结束,这已经不是你们的战场了。”老人看着齐昊,“把惊羽带下去。”
林惊羽被师兄拽着手臂,忧心忡忡。
他祭起斩龙,可碧剑只是轻动一下,却“当啷”一声清脆回到了剑鞘,“师伯……”掌门师伯都力有不逮,更何况万师伯还受伤了。
老人看着那个陪伴他十年时光的年轻人,“斩龙认主,旧主不是主,它护不住我。”
林惊羽拧着眉毛,心里乱得厉害,总觉得,总觉得接下来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看到那孩子终于安静了下去,老人的目光落到水月身上,手指一紧,然后转身面对兽神。
“你又是青云哪个家伙?”
“青云门,万剑一。”
“万剑一?”红衣少年念着这个名字,眉色恍然,“哦,我知道你,万人往跟我说过……啊,那个男娃娃,拿斩龙剑的那个,是你的徒弟是吧。”
万剑一笑了,回过头去看林惊羽,目光之中有慈父般的温柔与恋爱,“是,是我徒弟。”
兽神挑着眉,“了了而已。”
“那是因为他年轻,这么小的年纪。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有这样的本事。”炽烈白光,刹那间耀眼夺目,“出招吧,青云门,可不是谁都能冒犯。”
兽神紧紧盯着前方那柄神剑和那团白光,又来一个不顾自身顾苍生的。
他放声大笑,声音嘶哑难听,神态疯狂,似乎在他心目之中,有什么世间最可笑之事一般,不过终究他也只是狂笑而已,没有多说一字。
该说的。
该劝的。
他都点过。
这些人,枉顾自身也要应战。
天下苍生,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第三次,第三次。
青云山山脉一日之内第三次震动起来,再没有人能看清楚那团光晕之中的人影。人们只是看到,天空中耀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苍穹,甚至连天边旭日终于也失去了颜色。
兽神的红衣人形消失了。
聚火盆所聚起来的红色火焰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纯黑色的雾气,放佛,那些事兽神本来的样貌。
黑气迎上那炽热的白光,一黑一白两团光晕缠绕在一起。
在谁也看不见的最深处,像是有人深深喘息,声音嘶哑,如猛兽低吼,困兽咆哮。
天际之上,狂风越来越是凄烈,诛仙神剑的威势亦越来越大,不知从何时开始,宛如是某个声音从天界地府传来,低低唱颂着神秘咒语,开始回荡在天地之间。
遇神杀神,遇仙诛仙!
这等妖邪之物,又有何惧!
诛仙剑阵三度启动,饕餮狂躁不安,疯狂咆哮,碧水寒潭之内,更是水波动荡,原本平滑的水面不断凭空冲起几丈之高的水柱。
水麒麟见状,猛扑上前与那怪兽撕扯在一起。
天际中一声惊雷轰隆,黑气大盛,迎着风,迎着光,竟没有丝毫惧色,更无一丝一毫退避之意。
渐渐地,黑气一点一点被炽烈的白色光芒吞没而消散了。那柄狂剑此刻看去,便如无上恶神,张牙舞爪,夺人性命,带着无尽杀意,一点一点地向着兽神胸膛插了下去。
白光腾起,万丈光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兽神终于重新变做了常人身形大小,黑气笼罩片刻之后,轰然散去,众人看的真切,他竟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少年模样,只是此刻模样惨白,头发疯乱。
而兽神的胸口赫然插着古剑诛仙。
然而——
然而那柄长剑穿透兽神的身体,紧接着穿透了另一个人,赫然就是万剑一!
“啊!”水月疯狂尖叫,那声音中包含着无尽无底的死水。
“轰——”
两人轰然分开。
饕餮瞬间到了主人身边,大掌一撑抵住主人欲坠的身体。
至于另一人,诛仙剑还插在他身上,直直地倒下去。
“师兄!”
“师兄!”
“师兄!”
水月反应最快,而所有师长们都在第一时间往那个方向而去,这一次,走得最慢的却是林惊羽。
“惊羽,别怕。”
“惊羽,普智已经死了。”
“惊羽,亡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前行。”
“惊羽,人要往前看。”
是谁,是谁日日夜夜守着他,帮助他剔除心魔,帮助他在走火入魔的时候注入青云门清透的功法。
“惊羽,斩龙剑诛杀奸邪无数,欲用此剑,必要勇往直前!”
“惊羽,以攻为守,你要成为青云的战神,更加是青云的守护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同时也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是谁,是谁手握斩龙剑在祖师祠堂前教习他更加深层的斩龙剑决,一一提点他冒进偏激之处。
“惊羽,你有喜欢的姑娘是吗?那很好,真的很好,把她带回来,带给我瞧瞧。”
“惊羽,祠堂的香烛有些坏了,你记得通知长门的孩子们一声。”
“惊羽,我看那个灵儿有几分大师嫂的模样,齐昊眼光好啊。”
“惊羽,书书又偷偷摸到这里来找你,被逸才给提回去。”
“惊羽,你也不用一直住在这里,想回龙首峰,随时可以回去几天,再回来就是……”
林惊羽一步一步朝人群中间走着,这中间好几个踉跄都让他摔倒。
摔倒。
摔倒之后就再起来。
被水月死死搂住的那位老人见到他过来,笑着对着他伸出手,“惊羽……过来……”
林惊羽握住那只苍老的手,碧绿长剑在上方盘旋,“师伯……”
“都几岁了,怎么还红了眼……之湄呢?”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师伯……”一身红衣出现在林惊羽身边,也握紧了那只手。
这么大的变故,她怎么可能不过来。
这算是他的父亲,那也是她的父亲。
万剑一看了一眼上方的斩龙,又看着这两个孩子,“惊羽啊,我说的话,你都记住吗?”
林惊羽点点头,清峻的容颜苍白如纸,喉咙里一片苦涩,发不出声音来。
“那我在告诉你最后一句……斩龙剑,斩龙剑一往无前,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但,但不能不管不顾,心里面、心里面要装着那些爱你的人。”
林惊羽点着头,沙哑着声音,“知道……我知道……”
“之湄……”
“师伯,我在。”
“你看着他,看着他……”万剑一目光晶润,“让他好好吃饭,也好好睡觉,别让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郑之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断涌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师伯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看好他……”
“不易,小茹。”
“师兄。”
“师兄。”
万剑一艰难地侧过头去看他们,又看着站立在他对面的一对璧人,“齐昊,和……灵儿……”
田不易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田灵儿捂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齐昊眼睛微润,“师伯……”
“作为长辈,我、我替他做主向你们……”
“好,好好……”苏茹哭着,“师兄,我一直都喜欢齐昊这孩子,他样样都好,不易没有不喜欢他,他一早就同意了的,一早就同意了,就是在怄气……”
“你啊,愈发抹不开面子……还跟自己闺女较上劲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会因为苍松的事……”万剑一又猛然用力,用力抓着林惊羽的手,“把他带回来,他是迷了路的孩子,把他带回来,把苍松带回来!”
“是,您放心。”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他,你记住!不能杀,别像我一样,一生都迈不过去这道坎儿……”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任谁都知道他大限将至。
万剑一终于去看距离他最近的女子,“水……月……”
“师兄。”这会儿的水月居然平静了下来,整个人温柔到不可思议,眉眼带笑,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绝世神女。
文敏和陆雪琪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流光师伯会说之湄像极了年少时候的师父。
这般滢滢似水,这般涴涴如流,是她们从未见到过的师父。
“我……我没有喜欢小茹……也、也没有喜欢幽姬……我只、只喜欢你……”
“嗯。”水月笑了,笑得很美,在场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年轻姑娘,谁都没有她一人的美丽,超凡脱俗,动人心魄。
然后,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水月的笑容消失了。
最是美得不可方物的风景,犹如昙花一现,仿佛这百年来只为了一人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