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青云归(1 / 1)
众人返回青云的速度很快,只在东海的昌合小镇休息了一晚上,而后日夜兼程。
这般匆忙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再回青云,郑之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熟悉的山脉,熟悉的云海。
如果不是山麓上的那一抹灰红相间的颜色,她认为心情也许会更好。
那人穿的,虽然灰色布料占了大部分,可领口袖口的烈焰纹路图案,分明就是焚香谷的人。
“上官师叔。”身边燕虹已经叫出声,口气有些惊喜,平日里都是不怎么能见到二师叔人的。
同她一道开口的,还有吕顺,“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上官师叔。”
“上官师叔……”焚香谷弟子纷纷拱礼敬称。
上官策给人的感觉更具威严,整个人往那一立,自是散发着一股凛然的气势,“田师兄,苍松师兄,数百年未见。”
只因田不易为了张小凡一事一路上都阴沉着脸,苍松此刻略带善意的寒暄,竟让他看起来不像往日那般刻板严肃,“是啊,上官师兄,数百年未见了。”
吕顺看着这一幕,从鼻子里喷气而出,似有不屑,可嘴上却说:“上官师兄从不轻易出谷,怎么这时候来了?”在这么多外人面前也不好开口起什么争执。
上官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先把目光移到青云弟子中间的郑之湄身上,然后才缓缓开口:“自然是要给青云门以诚意。”
燕虹介绍说,“师妹,这是上官师叔。”
郑之湄脸色一白,往文敏身边靠去,侧过头去不接话,也不开口叫人。
上官策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小女孩的态度不以为意,只道:“有点傲气,这才是焚香谷的人。”
吕顺撇嘴,以前多半是夜里巡夜的时候会面,眼下这青天白日的,对方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是扎眼的很啊,又或者说出门在外,也会习惯性地装模作样起来,从前可没见他气场这么强大。
龙首峰独特的冰花决自山林间飞出,像是一条小银河,晶莹透彻。
“直上通天峰吧。”苍松拂手化了飞流而下的传声决,“普泓大师已经到了,焚香谷和天音寺的诸位,请。”
“请。”上官策颔首。
“阿弥陀佛。”法相打了手礼,回过头对张小凡说,“张师弟且放宽心,师父会解答你心中疑惑。”
张小凡嘴唇一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长门的风景一如往昔的空灵。
愈是往玉清殿方向过去,她愈是紧张。
“嘭——”
破水的声音响起,龙首狮身的巨兽从碧潭里跳出来,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上得通天峰的一行人。
一碧如洗的天空,渐渐地,阴暗了下来。
“郑师妹。”萧逸才回过头喊人。
郑之湄依然靠在文敏身侧,倔强地回应大师兄的话,“我不去。”
这是水麒麟要发怒的前兆,或许是因为张小凡,青云人的心里多半是这样想的,他的法宝,他身内的异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郑之湄还担心。
它会不会是为了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灵尊的直感有多么敏锐。但凡托人从山下给它带来的东西当中,有哪些是沾染了不善的世俗气,它就会摇摆着尾巴不高兴;她都还没有见到人,灵尊就已经知道上了长门的人是苍松师伯还是曾师伯;灵尊最喜欢的是就是青云功法,常说从前师长们是如何在这碧潭边习武的。
前头曾书书眼疾手快地已经拉着张小凡退开了好几仗之远,林惊羽和陆雪琪挡在两人身前。
田不易脸色还没缓过来,见到灵尊发怒咆哮,只能忿忿地看着小徒,低声念了一声:“混账。”
水麒麟硕大的双目透出无尽凶光,背上毛发根根竖起,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了两根长长锋利的獠牙,竟是摆出了一副攻击姿态,它所要攻击的对象,对准的不光是张小凡的方向,还有焚香谷的人。
曾书书大叫:“李洵!你赶紧把九阳尺给扔了!”
九阳尺暂时封印着火麒麟,想到这层关窍,吕顺带着李洵也往旁边退开去,胸口的玄火鉴隔着衣服散发着熠熠的红芒。
一如七脉会武前的场景,碧潭之中卷起了深深的旋涡出来,在那旋涡深处,更似有隆隆之声传来。
“之湄?”文敏拍着她的手。
她还是固守那句话,“我不去。”
一声巨响,一道水柱从旋涡深处霍然冲天而起,除了田不易和苍松外,离灵尊最近的人都悉数往外围退去。
眼看水麒麟的大前肢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似乎下一刻就要踩上那两人,可他们脸上依然毫无惧色。
此时,一声疾呼放大了无数倍从玉清殿里传来,“灵尊息怒。”
那声音。
是道玄掌门的。
听了话,水柱直统统落回碧潭,水花飞溅。
天色乍明。
水麒麟晃着脑袋,已经收回了攻击的态势。它又歪了一下头,直直地朝郑之湄的方向看过来,琥珀色的大眼里满是再相见的悦然。
郑之湄被它看得鼻头一酸,终于挪动着脚步往前走去。
“灵尊……我回来了……”
水麒麟的大须和鳞甲上还在滴着水,跟下雨一样。大兽低下头,拿鼻子往她身边嗅了嗅,似乎是在确定什么事情。然后,它直起了身体,硕大的脚掌往后挪了一步。
明明是很平常的动作,放在平常她绝对不会多心。
可是现在,郑之湄当即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如今没有了半点青云道法,身上也许全都是焚香谷的味道,灵尊它,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呜——呼——”
郑之湄眼泪掉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去分辨它在说什么,肩膀被人一带,耳边响起清越的男声:“灵尊,失去青云修为,之湄心里很难过。”
水麒麟看着白衣如雪的男子,长须微动。
林惊羽继续说道:“正道同源,还望灵尊切勿苛责。”
“咕——”墨蓝色的大兽再次低下头,嘴边的长须轻轻刮过两人的衣服,“呼——”
郑之湄抬起头,眼里还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如果,师父也能像你一样让我留下来就好了。”
水麒麟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高高地抬起前爪分别在郑之湄还有林惊羽的头上碰了一下,“噜——”
这个动作,它第一次做。
郑之湄听了它的话,一下子愣住了。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林惊羽,他却是被它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只能侧下头去看身边的人,对方的耳朵通红得异常。
“灵尊没有不接纳我。”她说,“即便几年的时光在它生命中不过是白驹过隙,可我好歹也照顾了它这么多年。”
“你该宽心。”林惊羽说道。
他认识的灵尊,脾气也许不定,也是一贯倨傲的,但是有守护青云之责在,对待弟子们也是和颜,比如说,对待他。
斩龙新主,灵尊尚且如此亲近,可见它是念旧的,所以何况是一直照顾它的之湄。
“嗯,我知道。”郑之湄轻说,在脸上胡乱抹了眼泪。
好在有泪痕,还遮盖住了她脸颊上绯红的红晕。
不知道灵尊出于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说得也好像历经沧桑和感慨,一路上都挤不出笑容来的心情,居然被灵尊扫去了大半。
它的贴心,暖心,也会看人心。
郑之湄才不会说,她刚刚翻译的话是灵尊的前一句,而它的后一句,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只要他把你从焚香谷娶回来,你还是我们青云的人,你们好好地在一起。”
灵尊最有灵性最通透,一直一直。
于是走上玉清大殿的台阶时,郑之湄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碧潭边的情况。
灵尊并没有沉下水去,依然站立在岸边,望着虹桥那边的方向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
她还是没见过。
像是戒备,像是防守。
而她最后听到的、它咕哝一声的、很含糊的话,许是,“来了”?
通天峰玉清主殿内到了很多的人,该到的,都到了。
各脉首座、长老,各峰出色的弟子们,那也是七脉会武的熟人。
客座之上做了一个身穿暗黄色□□的人,天音寺众僧齐齐对着他揖了佛礼,定是普泓大师无疑了。
田不易和苍松两人大步往上首而去,在道玄两边坐下,引了上官策和吕顺在另一边的客座入座。
正教三派都是熟人了,彼此客套一番之后便进入了正题。
谁都还没开口讲话,却在这之前,先是张小凡“扑通”一声在大殿中央直直跪了下去,郑之湄见到阔别数月的恩师也是酸涩不已,脚下一软就跪了下去,根本顾不得膝盖的疼痛;随之而来的就是林惊羽、陆雪琪还有曾书书,一个接一个跪着,哪怕是齐昊,也与田灵儿两人跪下;最后是萧逸才,挺身在一众师弟妹们身前,长跪而立。
有了他们此举,剩下各弟子们都纷纷效仿,在大殿两侧跪了下来。
率先发难的人是道玄。
一派之长,还有旁门道友,他也绝不容许青云的威严受到一众小辈挑战,“怎么,都跪在殿上逼迫我,你们要造反不成?”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带着千钧般的重力。道玄生气非常少见,可有些时候还不如是雷霆大怒,像现在这种平淡又深不可测的语气,更加让人心生惧意。
“师父——”萧逸才几乎从来没有忤逆过恩师的情况,可眼下兄弟姐妹们上下一条心,他是绝不可能站在与他们相背离的战线。
他亲手将还是年少的张小凡二人带上的青云,他们当时那样懵懂、那样纯澈,眼神里的崇拜和依赖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他也忘不了,“小凡师弟是清白的,他需要一个辩白的机会。”
道玄看着最心爱的徒弟如此做派不惜触怒他,心中火气更甚。
“辩白的机会。”苍松冷哼一声,“在流波山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张小凡,你说,你怎么解释你自身的情况?”
“掌门师伯,苍松师叔。”张小凡还没答话,陆雪琪便朗声开口,“无论张师弟犯了什么错,恳请掌门师伯和各位师叔伯仔细查问,但他绝对不是潜入我青云门下的内奸!”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仿佛对著整个世界也无丝毫惧色,决然道:“弟子陆雪琪,愿以性命担保!”
众人一时都被震住!
甚至连张小凡自己也微微张大了嘴,怔怔地望著与自己跪在一起的这个女子,那雪白的肌肤之上,冰霜的容颜中,突然间,仿佛也有隐约的温柔。
“弟子林惊羽,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放肆!”苍松拍案而起,整个人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居然有微微的抖动。
“师父。”林惊羽仿若未见师父的态度,开口道,“小凡身上因缘际会太多,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小凡为了青云出生入死,绝对不会是外派内奸,更不是魔道内奸,弟子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更知绝无此事,请掌门师伯和师父明察。”
“弟子田灵儿,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弟子曾书书,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苍松冷眼看着这一幕,眼睛里有痛色闪过,一张脸冷峻到了极致。
当年,当年他何尝不是像他们这些小辈这样作保,这样哀求。
可结果,结果又是什么!
张小凡低着头,大殿里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听到他的声音,“我……”
他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紧闭高门外的声音打断,“弟子常箭,奉师尊之命带草庙村王二叔前来。”
“进来吧。”道玄说道,他又看了一眼普泓,“普泓师兄,人已带到,你要说何事?”
“阿弥陀佛。”普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在这个残破的玉清殿上惊叫而起。张小凡和林惊羽齐齐往身后看去,就看到被常箭搀扶的王二叔面无血色,整张脸惨白一片,浑身都在颤抖。
“王二叔。”
“王二叔。”
两人起身,一左一右分别扶着这位长辈。
“王二叔,我是惊羽,你还认得吗?”七脉会武的时候,他们一直住在长门,也是那些日子,能够时常见到他。明明过了这么多年,王二叔的状态好多了,至少能够认得他跟小凡。怎么现在,又一如命案发生之后的那般。
“王二叔?”张小凡竭尽全力安慰,哪怕是圈着他,也不起丝毫作用。
“王二叔……”
中年男子两只手死死抓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唇色惨白,望着上首的众人,不断叫着:“鬼啊,鬼!鬼!鬼……”
如果是以前,林惊羽只会以为王二叔还是因为受到刺激过大而神志不清,这样的情况反复也是常见的。
但是现在,王二叔的眼神分明就是有焦距的,它不是涣散的,他是看着人在喊“鬼”。
“王二叔,你在说谁,你说谁是‘鬼’?”
心里面的不安和惊慌慢慢放大,林惊羽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
王二叔颤巍巍松开了林惊羽的衣袖,指着上首的天音寺众人,尖叫道:“鬼!鬼!鬼!鬼啊,和尚,和尚,是和尚,和尚杀了人,别杀我,别杀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凄厉的声音,虽然此刻在朗朗白日,但大殿之上,所有人竟是同时感觉到一阵寒意。
林惊羽觉得有什么冰凉冰凉的东西从心里蔓延开来,浸透到四肢百骸。
碧波不断震动着,声声龙啸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
“他——”林惊羽一字一句地开口询问,“王二叔他为什么说你们杀了人?”
“诬蔑,这是诬蔑!”法善第一个跳出来讲话。以他为首,天音寺僧人纷纷义愤填膺地谴责起来。
“诬蔑!”
“诬蔑!”
“阿弥陀佛。”普泓大叫一声,那声音用雄浑的内力喊出来,“罪过!罪过!”震得法善这些小辈们声音低了下去。
“说!”斩龙剑倏地到了林惊羽手上,剑指对方,相比于张小凡完全没有丝毫的动作,整个人呆呆愣愣,林惊羽显然在克制些什么,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把话说清楚!”
清楚。
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佛门之人,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说“罪过”。
然而这样的残忍,大概,谁都会下意识拒绝相信。
普泓闭了眼,而后缓缓睁开,看在大殿之中草庙村所幸存的三人,一个疯了的,还有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草庙村全村四十二户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一夜被屠,凶手……凶手是我天音寺三师弟,普智。”
此言一出,满殿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