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之送故人（1 / 1）
袁夏在黑暗中推了妹妹：“你甘心呆在这里？”
“我数三下，三下后，我们逃出去。”
康平十六年。春。
夜晚，袁夏又贴在了袁左身上。袁左也不推开她，轻轻地问道：“姐姐，你又想起那时的事了？”
“我们已经从棺材里逃出来了，你不用怕。”
袁夏挤出笑容，说：“我知道......好了，我们赶紧走吧，主人还在等我们。”
袁夏所说的“主人”便是江安。自从江安收留了她们以后，就要求她们这样叫自己。她们常常在夜晚出来，给江安做事。今晚似乎要清闲一些，江安说有人要过来送礼。
“也没什么，他儿子害死的女人成了厉鬼，我帮忙转移了诅咒而已。”江安坐在椅子上，神情闲适，“不过嘛，人总是该知道报恩才行的。”
江安对“报恩”这一点有自己的套路。比方说今晚来的那年轻人，他先要在门外遥遥地磕上三个响头。袁夏与袁左还得在门口拦他，说一些“我家主人心善，不必言谢”的说辞，推阻一番后才肯收他送来的银两，放他进来。
之后便是奉茶。要跪得笔直，毕恭毕敬。尽管如此，如果赶上江安当时心情不好，还很有可能把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袁夏曾亲眼见过一个被热水烫伤了脸的女孩子。她当时疼得眼泪直流，嘴上还得说着感谢的话。江安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拿新茶来。”
院子里点灯了，灯笼摇晃。袁夏和袁左守在门口，等着那年轻人。灯光摇曳间，袁夏突然开口道：
“妹妹，我们在主人的心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主人的心里，他是我们的恩人。”
袁夏低头一笑，之后不再说话。
第二天晚上，江安忽然把她们叫到跟前。他照旧地笑着，而他的笑容总会让这姐妹俩觉得害怕。江安放下茶杯，对着袁左笑吟吟地道：
“这几年来我发现你实在是个好孩子。这样吧，你来做我的徒弟，我教你本事。”
说罢他招了招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年长的人。江安冲愣住了的袁左道：“你以后跟着六叔做事。”
江安随后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那六叔赶忙上前，帮他整理衣角。
“春天了，明日出去喝酒吧。”
六叔恭敬地点头，跟着江安走出去。路过袁夏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袁夏一眼。
这晚，姐妹两人难得地闲了下来。袁夏有些不知所措，坐在门槛上看着长长的街。到了后半夜时分，她看到有几个老百姓挎着篮子走到十字路口那里，篮子的东西被风吹了起来——是纸钱。
明日，似乎是清明。
那人居然会挑这么一个日子出去喝酒。袁夏正感慨着，一阵酒香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身旁的袁左直接向那路边正烧纸的人问道：“老人家，这是什么酒啊，卖给我们一些可好？”
老人家笑了：“呵，小姑娘，这可不是人喝的。这酒啊，是我送死去的故人的。这酒里有一月的露水，二月的花和三月的雨，做起来也难。”
他把酒洒向地面，拖长了尾音，声音有些颤抖而沧桑地道：“送故人一程——”
虽然自己就是鬼，袁夏还是有些害怕，拉着妹妹关门回去。这一转身，两人更是吓了一跳。院子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直奔江安的屋子而去。看她的样子，并不像是人。
“主人！”袁左正要上前，被袁夏拉了一下。
“不急，我们先跟去看看。”
两人就这么站在了江安屋子里的门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江安声音冰冷地道：“你还恨是吗？你为什么要恨爹娘？他们给了你一条命，这还不够吗？”
“小宝，我不是......”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急切。
“好了，姐姐，我明日会给你烧纸钱，你安心离开可好？”
“可是小宝，我不能安心。你还和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有来往，我怎么能安心？”
两人正听得入神，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六叔。
六叔瞪着眼睛，看了看袁左后又道：“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和你姐姐说。”
“姐姐......”
“你回去吧。”
劝走妹妹后，袁夏向六叔施礼。六叔把她带到院子里，问她：“你知道主人为什么要让袁左做徒弟吗？”
“袁夏不知。”
“因为他是要警告你。你还记不记得你前两天问了袁左什么话？”
袁夏想了半天，似乎是想起来了，不禁用袖子掩住嘴唇。
“主人把你当做什么你都得接受。你受了他的恩惠，怎么能想那么多。如果你知恩图报，那么就可以像袁左一样......”
袁夏的袖子慢慢地放了下来，她说：“六叔，你不必多讲了，我明白。”
几年后袁夏和袁左说了一段曾经说过的话：
“你甘心呆在这里？”
“我数三下，三下后，我们逃出去。”
两人决定去投胎，然而袁左实在是怕人，死活不肯去，最后和姐姐定下约定：如果你能平安活下去，那么我也去。
袁夏出生后不久就从父亲那里听说了神棍的话。她本就还记得妹妹，正想着父亲会不会说什么“那我们可得让女儿好好活下去”之类的玩笑话，却只见爷爷黑了脸道：“又得来一个丫头？”
原本袁夏之后便可以劝妹妹不必来了。可是她的脾气向来有些奇怪。她想，你不让我们姐妹两个活下去，我们偏偏要活下去。在带着妹妹从棺材里逃跑时，她也是抱着这种逆反的心理。
于是，她每年都给妹妹写信，让她过来，而妹妹在信里说：
“姐姐，我从江安那里学到了如何从鬼变成妖，我想试一试。”
袁夏有些放弃了，不过照旧地给她讲些人间的趣事。
袁夏以为自己会一直活下去。她想，你们不让我活，可是我就是要活。这信念在婚讯到来时彻底被击碎。尽管强颜欢笑地给妹妹写信，还让她带贺礼，袁夏的心里却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
“我无法再忍受折磨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么一件事——自杀的人直接会下寒水地狱。她稀里糊涂地就去自杀，见到阴间差使后大吃一惊。
后来，为了避免下地狱，她干脆躲进了妹妹送来的梳妆匣里，一躲便是几百年。
后来某一天，她看见了江安。
江安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手边还领着一个怨灵。见了袁夏以后，他笑道：“啊，原来是你啊。困扰了李家人这么久的怨灵，原来是你。”
“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借你的地方用用。”
袁夏懒得管他。不过走之前，江安突然回头道:“你一个人呆了这么久，一定很寂寞吧。明天，我给你带些酒来。”
第二次时江安果然带了酒来。袁夏尝了一口，微微皱眉道：“味道不错，这是什么酒？”
“好酒。”
袁夏叹口气，说：“江......主人，我得跟你坦承一件事，我曾偷听你和一个女鬼说话。”
“我知道。”
“那是我的姐姐。她死后我悲伤过度，走火入魔，成了妖。不过我和自己的那支家族还有来往。这次他们就找到了我，让我帮忙转移一个婴灵的怨气。”
“婴灵？”
“啊，这是他们生的二女儿。之前老大也是女儿，已经扔了。老二.......直接杀了。”
袁夏沉默了一阵子。他们安静地喝了一夜酒。袁夏后来还会从梳妆匣里跑出去，去树下和江安喝酒。这是在冒险，但她忽然很想去见江安。
有一次，江安来时明显高兴了很多：
“你的妹妹回来了。另外，你那次可没和我坦承，明明你妹妹也偷听了。”
“你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
“说了。”
说罢，江安有些恍惚地道：“袁夏，我的寿命快要完了。我听说像我这种老妖会在临死前看到自己最想念，而且愧对了的人，我好想知道我会看见谁。”
袁夏也跟着轻叹，说：“看命运怎么决定吧。命这种事，谁说得清。”
江安最后一次来时面色苍白，而且整个人宁静了许多。他说：“这次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好的事。你妹妹要结婚了，和......一个女孩子。”
“真好。”袁夏低头喝了一口酒。
“那么你心里也没有牵挂了吧。你总不能永远待在梳妆匣里，这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袁夏道：“我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不认识路......你能不能给我带路？”
“好。”
在阴间的差使过来之前，江安在浓雾中道“袁夏，我看见那个我死前该看见的人了。”
“果然啊，不管我怎么催眠自己，怎么说恩情大过一切，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袁夏，我对不起我姐姐，我做错了太多的事。”
袁夏走在前面，突然很想回头。
那人是不是哭了？
他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她终究没有回头，继续走着。在阴间的差使抓住她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身后响起颤抖而沧桑的声音——
“送故人一程——”
我不是高高在上的恩人，而你也不是我的奴隶。
你是我的故人。
袁夏知道那酒里是什么了。一月的露水，二月的花和三月的雨。
真的，是好酒......
袁夏顺从地跟着阴间的差使往前走去。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叫小萍的孩子，她天真地对着他们笑，问：“有没有给父母设下的地狱？”
差使回答道：“对于残害自己孩子的父母，的确有一层地狱是给他们准备的。”
那小萍笑了两声，往浓雾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