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心伤(1 / 1)
从府衙出来,已经是天近黄昏,满天都是大朵大朵的火烧云,颜色凄迷而艳丽,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悄然吹来。
两人刚回家,那边曹亮便差人来请张偕过去,家里只剩三个女子,便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行军途中,生活实在乏味单调的可怜,人的性子多多少少也会因此有些改变,谢同君明显觉得,连绕梁这个从前显得有些咋呼迷糊的小丫头都稳重了不少,更别说这大半年来一直黯然神伤的张媗。
“姑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绕梁手上勾着蚂蚁草的藤子,灵巧的十指翻飞舞动,不一会儿便编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蚂蚱。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她眉眼长开了些,脸上的婴儿肥因为营养不良淡了些,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谢同君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逗她道:“叫你别跟我一起来受苦,你非要来,如今想回去了?那怕是要等个五六年呢!到时候一回家,我就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免得你整日里唠叨。”
“奴婢才不要嫁人……”说到这里,绕梁俏脸通红,嗫嚅道:“再说了,奴婢只想跟姑娘在一起,一直服侍姑娘,嫁人有什么好的呀……”
“傻丫头!”谢同君嗤笑着揉揉她头发,心里却有些愧疚。
张媗坐在她旁边,一直有些出神,这会儿倒是回过魂儿了似的,接口道:“绕梁说的对,嫁人有什么好的呢?不过是日日伤怀……”
“日日伤怀跟别人无关,看你自己想不想的开罢了。”谢同君整理了下衣裙,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神秘兮兮道:“不过作为一个已婚人士,给你们一句忠告,让你感到轻松愉悦的那个人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让你日日伤怀以泪洗面的,一定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那是什么?”张媗有些恍惚。
“是不在乎……一个在乎你的人,怎么舍得让你为他如此心伤?既然如此,何不慧剑斩情丝?勘破、放下、方能自在。”
“是该放下……是该放下了,一个人在梦里,总有醒来的一天……”张媗颤着嘴唇,喃喃地说。
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像是浓稠的牛乳,让人恍惚置身云端,院子外面飘来阵阵饭菜的香气,让人心里无比安宁。
谢同君握了握张媗冰凉的手指,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值得你爱,也会爱你的人,到那个时候,你会发现如今的伤心和失意,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不值一提。”
“我知道……我会像二嫂一样,嫁给一个像二哥疼你这般疼我的人。”张媗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说话。
谢同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可不!你二哥这般疼你,日后肯定会好好给你把关的。”
“二哥他……真没生我的气么?”
“为何要生你的气?”谢同君装作一副疑惑的样子:“你跟他兄妹十八载的感情,岂能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受了影响?”
“也不是无关紧要……至少,我喜欢过他。”张媗怔了一下,突然笑了。
谢同君倒是真愣了,她没想到,明明前一刻还在为董云黯然神伤的张媗,怎么突然就这般坦然,坦然的好似先前那个人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二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张媗不好意思的推了她一把,小声道:“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正如二嫂说的,我可能是因为见的少了,所以才那般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喜欢他的这份心情,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可我总要从梦里醒来,一年时间……这个梦做的够长了……”
谢同君怔然,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旁观者清,旁观者也可以迷。毕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会慢慢放下他,然后嫁给那个能让我幸福的人,就像二嫂放弃心里的英雄一样。”张媗抬头看天,她的话说的很慢,就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似的。
“姑娘……你们在说什么呀?”一直默不作声的绕梁打个哈欠,迷惑地看着她。
“你还小,不用听这些。”张媗拍拍她额头,站起身道:“好累了,我要回房歇着去。”
她们俩都回房了,谢同君一个人坐着也没意思,刚站起身来,院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樊虚?”她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男子,暗暗警惕。
樊虚冷冷的看着她,半晌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难得张夫人见我脸上竟没有丝毫恨意。”
“恨?我为何要恨?”宽大的广袖遮挡下,她早已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利刃蓄势待发,嘴上却嘲讽道:“若是因为你三番两次出言不逊便罢了,毕竟口舌之利,争而无用。”
樊虚却不接嘴,而是忽然换了个话题:“不知道张夫人心里的英雄又是谁?莫非是……”
“樊将军三更半夜来拜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吧?三番两次偷听我们说话,不觉得无耻么?”谢同君恼火。
“跟张夫人学的。”樊虚随意的打量着院子,慢慢在院里走动。
比起桓如意那样心思深沉的人,谢同君同样惧怕樊虚这样心思不定的人,所以樊虚一动,她便跟着一动,保持着他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走动的状态。
“我不过是个女子,你却是个真小人。”
她话音刚落,刚刚还面色冷凝的樊虚忽然脸色一变,英武的脸庞显出几分狰狞可怖:“比起小人,谁又比的过你夫君?”
“随你怎么说,个人立场不同而已。”谢同君冷嗤一声。
“你可真伟大,你到现在还护着他。”樊虚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下,看了看她的腿,意味深长道:“不知道张夫人的腿如今如何了?我可是记得,你的那一跤摔的重的很。”
“你什么意思?”谢同君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难道你不知道?”樊虚脸上的惊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怔了几秒后,他突然冷嗤一声道:“你的好夫君难道没告诉你,你之所以摔下去,是因为挡了我的路?”
谢同君脸上血色褪尽。
当日坠马,本就莫名其奥妙的很,而她也确确实实听到耳边恍似传来樊虚的话,后来张偕含糊其辞,她便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张偕知道一切,却一直瞒着她。
否则,他为什么从来没问过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原来他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他会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苦衷吗?比如樊虚有大用,现在不能动,比如他打不过他,比如少主太过信任他,会偏帮他……谢同君苦苦思索,却找不到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找樊虚理论一番也好,打架打输了也好,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或许也有苦衷,但那应该与名利有关,而与她无关。
谢同君忽然觉得这夜色凉的让人心冷,明明是七月分的天,却让她全身凉透,如坠冰窟。
“你夫君瞒着你,是因为他跟我达成了一个协议。”樊虚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下一刻,一只手忽然毫无预兆的扼住了她的咽喉,谢同君乍然回神,猛地闪身躲避,却突然被他狠狠一捏脖子。
她痛呼一声瞪视着他,他却恍若未闻。
“他跟我达成的协议,让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哪怕辜负你的性命。”樊虚一个手刀劈向她侧颈,干脆利落的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到了肩上。
樊虚一路疾行,将谢同君背到他自己的宅子里,然后自己斟了一杯盌,坐在案几边自斟自饮。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步一步走成这样,他最引以为傲的忠诚、身份、家族荣誉一天一天被磨灭殆尽,相反的,变得越来越怯懦,犹豫,摇摆不定。
“阿昭,一定要重振家族……”
成王府举家被诛,吴家为戳破徐坚的谎言,不惜全家自戕陪葬,死时曾仰天大骂徐坚虚伪,打着马贼的幌子诛杀前朝后人……除了他带着桓云逃了出来,一家人无一生还。
吴家行事触怒了徐坚,不过三天,吴家便被翻出谋逆犯上的罪证,从从前的百年名家变成人人憎恶讨伐的逆党,而他也被迫更名换姓,带着桓云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
他突然猛地将手中盌盏掼到地上,然后遽然站起,一脚踢飞了面前的长几。
“你在做什么?”正待继续发泄,榻上突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樊虚回过头,满脸煞气的看了谢同君一眼,冷冷道:“我如今的一切,皆是拜你夫君所赐,所以你最好给我闭嘴!”
谢同君浑然不惧:“他不是为了你们之间的协议什么都忍的下去吗?又怎么会害你?”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协议!”樊虚骤然失控,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大声嘶吼道:“若不是他提起‘行则立,不行则另寻明主’,我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他害我至此,我今天便要让他尝尝,被别人背叛了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可真有意思……”谢同君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明明是荣华富贵迷了你的眼,你却恨上了他,或者说,其实你恨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无惧于脖子上力道的收紧,谢同君继续道:“你背叛了少主,但又不愿背弃你们之间的情谊,你下定不了决心,所以你一看见张偕,就想起自己的丑恶嘴脸,就越发的恨他,也越发的难以抉择,到底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幼时生死相依的情谊。”
“你闭嘴!”樊虚眸子变的阴仄而疯狂,他猛地捏紧她的脖子,嘶声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便叫你此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剧痛从颈间一直传递到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飞快的流逝,那种濒死的恐惧再次袭来,但此刻,谢同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反而因为心里的难受,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肆意。
正当她闭上眼睛时,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樊虚已经短端端正正坐在乱糟糟的席上,冷冷的看着她。
“咳咳……怎么不继续?”谢同君脱力的扑倒在榻上,抬眼看他。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樊虚忽然开口:“你夫君不告诉你真相,或许有什么苦衷呢?你失踪了两个多时辰,他应该很快就要找来了,到时候我替你问问他,如何?你就呆在这后面,不要开口,我们看看他怎么说。”
谢同君沉默以对。
直到樊虚提起这个建议,她才猛然惊觉,她刚才真是昏了头。正所谓关心则乱,她沉浸在那种不可置信的所谓真相里,竟然没给张偕哪怕一丁点儿信任。
谢同君闭了闭眼睛,沉下心来,好半晌才睁开眼睛,问道:“如果我不玩呢?”
“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遣人送信,告诉你夫君,你是因为想知道张淮的消息所以才来我这里的拜访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夫君是否信任你吗?”
“你……你怎么会……”谢同君心乱如麻,怔怔的看着他。
“我只知道你本来要嫁张淮的,刚刚听你们说话,才知道你所爱之人也是张淮。”樊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看你刚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对他也没几两信任,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信不信你吗?”
“你胡说!”虽然刚刚是因为急躁惊怒而心乱,但她没相信他也是真的,此刻被人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谢同君心里一阵揪痛,反驳道:“情急之下,未免方寸大乱!可他是我夫君,我怎么会不信他?我是他妻子,他又为何不信我?”
“呵呵……是吗?”樊虚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声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笃笃笃……”他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敲门声突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