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番外一(1 / 1)
暖心人。
01
已是三更的天了,烛芯都剪了又剪。小喜子又一次磕了头,低伏了身子,朝着上头仍在看折子的主,劝道:“陛下,已是三更天了。该歇下了。”
薄容懒懒地抬了抬眼,袖子一拂,把案几上的折子哗啦啦地扫了一地:“其实今个的折子都是一个意思。”
小喜子把头埋得更低:“陛下该去歇下了。”
薄容跟个没了骨头的人似的,向后方的椅子靠去:“都是叫朕要如何处置他。小喜子,你说呢?朕要怎么处置他?”
小喜子一听,头又是磕了一磕,连连惶恐道:“小喜子不敢!”
薄容笑了笑,换了个简单的问题:“这林大人关在水牢里,有几天了?”
“回陛下,算上今个,已有五天了。”
“噢……五天了。”薄容支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朕有些想他了,不如现在去看看他罢?”
薄容一向都是个随着性子来的人。跟自家爹比起来,简直就不是亲生的,成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要是投生在哪个官宦人家,定是个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可他偏偏生在帝王之家,偏偏还是太子。
既然坐了那万人之上的椅子,那便要担得起那责任与重量。所以他收敛真性,去学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可有个人偏又把他心底里最深处的那点恶趣味勾了出来。就好比是那非要惹平静的水几分波动,几分荡漾的鱼。
水越是平静无痕,鱼就越是要存心捉弄。
说起林大人,其实也挺好。
长得好,学问也好,岷朝开国六十年第三个一连中了三元的人。
什么都好,就是总是冷着一张脸,即使自个是皇帝,也不见得对方给过几次笑脸。
什么都好,就是一颗心不在自己这,即使自己做得再多,也终不过是求而不得。
谁说当了皇帝,天下什么东西都能得得到?
他不就得不到林弦之的一颗心吗?
“陛下,到了。”
思绪被拉回,薄容抬手揉了揉自个的眉心,觉得有些疲倦,挥了挥手:“去外头等着朕罢。还有休要让他人来扰了,朕要和林大人单独呆一会。”
“是。”小喜子低了低身子,又瞧了瞧薄容手上的食盒子:“这东西,不用小喜子帮陛下拿进去?”
“不用。”薄容拒绝得干脆。提着食盒子就进去了。
昏暗的牢房之中,暖黄的烛火摇晃。
“罪臣林弦之叩见陛下。”
灰白囚服,脸色白得半分血色也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形纤细都要成哪家的小姐了。
“刑部的人动作真快。”薄容点了点头。
才说要见,这会子就把人从水牢里移了出来,还换了件干净的囚服。
林弦之仍跪着,没有应话。
“起来罢,大半夜的,朕有些饿了。你陪朕吃一顿如何?”
“牢房脏乱,恐有损陛下食欲。”林弦之仍是跪着,看着薄容,话语说得冷淡。
“哦。”薄容也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直接走到林弦之跟前,撩起衣袍就坐了下去。自顾自地打开了食盒子。
把菜都端了出来,一一摆好。
“你……”林弦之有些发愣,看到那些放在自个面前的菜,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目光更是定在了薄容最后拿出来的那一道菜上—清蒸琉荷鱼。
薄容拿出来的菜,全是他喜欢吃的。
尤其是最后一道—琉荷鱼,是林弦之小时候最爱吃的。
多小的时候?大约是他还未家破族还未灭国还未亡,还不用受那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之苦的时候。
“你从哪弄来的?”林弦之只觉眼眶有些热,阖了阖眼,努力压下心口翻涌的异样的情绪。
薄容自是知道林弦之说得是哪一个,取了玉箸递于林弦之:“你弟跟我说的,说你喜欢吃这个?”
林弦之睁开眼,对薄容递来的玉箸,好似没看见,目光却是定在了薄容的脸上:“我说,这琉荷鱼你哪来的?”
这不是中原会有的东西。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薄容看着林弦之,突然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笑容来:“抓来的,朕亲自抓来的。”
林弦之未置可否。
薄容笑意更盛,甚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一日朕正在御花园里喂鱼,突然池子里出现了这么一条鱼。”
薄容又看了林弦之一眼,继续道:“原来啊,这鱼觉得朕那御花园的池子特好,水清清又有人每日喂食,所以它就不畏千辛万苦跑到朕的池子里来了!”
胡说八道。
林弦之瞪了薄容一眼。对方果然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挂着风流的笑容。
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林弦之这样的眼神,薄容瞧在眼里,更知道这眼神里头是甚么个意思,他低低笑了两声,随口道:“这有甚么稀奇的?怎么不说说我还栽在了你这么个冷冰冰的家伙身上?”
林弦之没有作声。
薄容却突然伸出了手臂,将人揽了过来,抱在了怀里。
林弦之自是一惊,言语难得地失了平静,有些动怒:“陛下这是做甚么?”
薄容倒是淡定,手按上怀中人的膝盖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搓:“没废罢?”
这一下可疼得林弦之不轻,顿时倒抽了好大一口气,许会才咬着牙努力克制话中的颤抖:“不劳……陛下!”
原来林弦之被关在水牢的这五日,身子在冰冷的池水里浸泡了许久,寒气侵袭,膝盖险些废了。刚刚虽然因着当今圣上要见他,刑部的人将他从池子里拖了出来,拿热汤临时地敷了一会。但也应该是无济于事了。他根本就无法再站立起来。所以他跟薄容说话时,才一直跪在地上。
“还有痛觉,总算没跟刑部的人白交代……”薄容移开手,话说得极轻,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弦之没听清薄容说得那句话,因为他被薄容揉得那一下给疼有些发懵,但薄容长舒的那口热气拂在自己脸上,触感却是在阴冷的牢房分明—暖得也有些不舒服的痒,林弦之使出几分力气,努力与身后的人保持了几分距离:“陛下刚才说甚么?”
薄容唇角勾起笑容:“哦,朕是说:林爱卿,你放心,你的腿是不会废的。”
林弦之微愣,但随即面上就露出了讥讽的笑来:“废与不废有甚么区别吗?对于死人来说,你把他的皮骨拆了喂狗,他都做不了主。”
言罢,目光又转向了薄容,笑得更加讽刺:“陛下也做不了主!”
笑也恶毒,话也恶毒。
群臣沸议,奏折成堆,林弦之不死,朝局难稳。
薄容觉得胸口有些气闷,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变成了哑巴。
“陛下想说甚么?”
“没……”薄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自个的额角:“吃饭罢,林大人。就当是最后一餐了,赏几分薄面罢。”
林弦之看了眼地上摆开的菜,终于伸手拿起了玉箸。
“我死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巫蛊族人?”林弦之望向薄容,握着玉箸的手微微颤抖着。
“放其归去,准其复国。永不再犯。”
“此话当真?”林弦之言辞激动,一把捉住了薄容的衣襟。
薄容垂首默默地看着捉着自己的那双手,缓缓道:“君无戏言。”
可林弦之偏偏又怀疑他:“那你要拿甚么理由说服百官?”
总是不相信他啊。
薄容轻轻叹了一口气,给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毕竟我父皇当年对巫蛊族的确是不仁不义在先。”
林弦之瞧了薄容许久,才慢慢放开手,叩首行了大礼:“那就多谢陛下恩典了。”
饭菜吃得很快,外头的天色也渐渐亮了。
“酒已尽,食已完。臣稍作休息便要准备上路了。就不烦陛下送了。”林弦之放下玉箸,下了逐客令。
“好。那朕也走了,长路漫漫,还请林爱卿路上保重。”薄容站起身来,凝眸望着林弦之。
“嗯。”林弦之微微颔首,两眼阖了,再无一句多言。
薄容苦笑,终于转了身出了牢门。
再无牵挂,一身轻松,林弦之安心入睡。
待到天色完全大亮,又有人走进了牢房,步子走得很缓很慢,看着地上沉睡的人片刻,方才弯下腰去,逼近那人。
再轻轻吻在那人的唇上。
“方才朕想说,朕想问:你为何就不觉得你比朕的江山要重要呢?”
他嫌自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帝,却坚信自己会要江山而舍美人。
薄容看着林弦之又是叹气,低下头又轻轻亲在林弦之的眉心,慢慢说出话来:“朕虽不喜欢当这皇帝,但能护你周全,圆你心愿。那么这皇帝当着也不算太差。”
就是可惜,
可惜得不到你的心。
02
“陛下,太傅大人他……”小喜子急急地跑进御书房。
但话还没说完,御书房的门就已经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薄容搁下笔,绕出书台,朝着门外的人深深作揖行礼而拜:“老师。”
门外的人踏门而入,步子沉稳地走了进来,乌金长鞭在手。
训鞭。薄容认得。
这是当初自家老爹特意交给自己的老师的。那时还当着自己的面指着自己道:“此子日后定非明君,若其犯下大错,愿卿执此鞭警戒之。”
长鞭挥出,却是打在了薄容身边的书台上。
“你认不认错?”
薄容淡淡一笑,看向自己的老师:“学生何错之有?”
话落又对着在地上跪着的小喜子,挥了挥手,道:“下去罢。朕要与老师好好说会话。待会……不管听到甚么声音都不许别人来扰。”
“是。”小喜子战战兢兢地应下,退了出去。
“啪”又是一鞭,却是打在了那画上,瞬间便是裂了。
“你居然还敢画!”
薄容看了书台上被打裂的画,心中觉得有些可惜,画了那么多幅,这一幅可是到现在为止自个觉得最像的。
一双好看剔透的眼,却无奈总是少有几分情绪。薄薄的唇,吻上去也并未有多少温度,就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暖。
“学生知错,下次一定藏好。”
长鞭挥起,这一次终于落在了薄容的身上了。
一个时辰过后的御书房,充满了血腥味。
高高在上的年轻的帝王跪在地上:“学生……多谢老师成全。”
“你好自为之!”长鞭掷地,声响分明。
小喜子吓得不清,赶紧连滚带爬地到了自家主子旁,才一伸手扶就沾了满手的血:“陛下,你你你……没事罢?”
薄容竟是闻言笑了笑,抓着小喜子问出话来:“人是不是已经出境了?”
“是是是!”小喜子忙不迭应道,被这满目的血吓得都哭了:“陛下,我叫人去给您叫太医来!”
可还未等到自家主子发话,突然手臂一沉。
有人已彻底昏了过去。
元和四年,十一月十四,原中书侍郎林弦之于刑部大牢畏罪自尽。十一月十九,帝师严伦请奏辞官告老归乡,帝准。
03
元和十年九月初三,巫蛊国使者来访,携药材、宝器等各物数千,并示上愿归为臣,帝大悦。
巫蛊族使者要来访的消息,数月前便传来了。怎奈巫蛊与大岷路途遥远,又是折腾了许久。
“陛下,今个小喜子让御膳房给您做了您爱吃的琉荷鱼,您看……”
自打巫蛊族前几月传来说要到华城拜访的消息后,自家主子就没一日是吃得好睡得好的。批折子批到三更天都不愿睡,三餐吃得少得可怜。
薄容不说话,只是又慢慢抬起手,按了按自个的额角。
“陛下今个在朝堂会见巫蛊族使者……”小喜子机灵地走到薄容后面,手轻按上薄容的太阳穴慢慢揉转:“可有见到陛下想见的人么?”
薄容许久不说话。
“是小的多嘴!还请陛下惩罚!”
“没。”薄容道:“朕没见到他。”
随后却又是笑了两声:“有甚么好奇怪的,他才不会来。路途这么远,他又最厌舟车劳顿。”
“陛下……”
“行了。小喜子。叫人去把琉荷鱼送到朕的御书房来。”薄容挥手吩咐。
“别的陛下不要了?御膳房今个还做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不要了,不要了。就琉荷鱼一道就够了。”
又是三更天了,烛火已燃了大半。
眼前的奏折,看着看着,字都似乎飘了起来。
这么兢兢业业,他真是越来越像个好皇帝了。思及此,薄容不禁笑出声来。
乏了,实在是有些乏了。薄容站起身来,决定回寝殿。于是开口叫道:
“小喜子?”
没人应。
“小喜子?”
还是没人应。
“奇怪,去了哪了?”薄容喃喃自问,好在皇帝身边总是不缺人的,于是又唤了另一个奴才叫了御辇送自个回了寝殿。
到了寝殿门口,却见小喜子已恭恭敬敬在门口站着了,薄容从御辇上下来:“我说去哪了呢?怎么撇下朕先回来这寝殿了?”
小喜子抬头笑了笑,作了礼:“陛下这几月来都不曾好眠,今个小的特意准备了准备。”
“哦?”薄容一听来了兴致:“要是朕今个睡得好了,明日定当重重赏你!”
小喜子又是低身作了一礼,却是毫不谦虚:“那小的就先谢过陛下了。”
薄容忍不住放声大笑,伸手去推那房门:“竟是那么有把握,好!那朕便好好看上一看!”
房门推开,他的寝殿,他寝殿的桌子旁坐了一人。面容清秀,气质傲冷。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白玉瓷杯子。
听到声响后,也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怎么?六年不见,薄大公子转了性子要励志做一代明君了?”
门外的小喜子弓着身子悄悄合上了朱红的房门。
他让自家主子好眠的秘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去,他还等着明日讨赏呢。
天知道,他今个为了把一个大活人,还是大家都以为死了的大活人带到自家主子的寝殿里来花了多少气力,多少银子。
屋内,薄容深吸了一口气,抓过桌子旁人的手腕便扯带到了床榻上:“朕这样的人只配当个沉迷于美色之中的昏君!”
屋外,小喜子听着里头的响动,眉眼弯弯,歪着头想道:“明天自个要问陛下讨什么赏赐呢……”
啊……这可真是个头疼的问题啊……
—(完)
2016/12/3-2016/12/04
标题暖心人:是因为《不颜》第四十七章薄容同学对林大人说的那句“浮生空梦当归醒,还有身侧暖心人。”
琉荷鱼:作者随口取啊,hhh~作者就是喜欢瞎诌诗句还有各类小东西!
(后面还有个很长的,废话的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