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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课。画水粉。

江宁拎了桶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发现坐在旁边的人换了。是程南。

程南挖出熟褐，又加了点蓝，用水调了调，就开始打型。大概是因为他手很好看的缘故，他拿笔的样子也特别养眼，本来就用的是最小号的排笔，拿在手上显得更细了。很快他打好型，转过头看江宁。

“齐淼问你没有？”

江宁正在调色，动作顿了一下，“问我？”

她的反应慢，说话也慢，程南可能是觉得有点不耐烦，打断她自顾自的说，“她认识一个人，很奇怪的跟你也认识。是个医生。”

江宁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哦，问过了。”说完了继续低下头画画。

程南盯了她一会儿，她才接着出声，这让程南突然想到一个不是很好笑的笑话——文化课老师上课提问，同学不会答她也不让坐下，引导式提问得出一个答案，最后向全班说“跟挤牙膏一样”。

江宁就像这样，在程南的眼神下慢慢的，一句一句的，把话吐了出来，“我刚来泽州的时候有点水土不服，当时肚子疼的厉害，去泽医看病，是个老医生，郑医生在他旁边站着。我出来的时候东西掉了，他给我送出来。我是烟州来的嘛，他刚好在烟州上大学，就聊了几句。”

程南把头转了回去。他重新看静物台。换了只大扇形笔，开始铺垫布的颜色。一个颜色铺完了，蘸新的颜色，调色盘在他左手边，刚好跟江宁一个方向。他就保持这个微微侧身的姿势，跟江宁说：“你知道你说谎的时候有什么特点吗？”

江宁脸色一变。

程南浑然不觉。

他继续混色，调了两笔就往画布上上，继续说，“你会盯着一个地方，然后声音拉长，变得很慢。”

他又调了一个颜色，画墙，“虽然你平时就反应很慢，但说谎的时候，慢的很刻意，就连语调都是一样的——”

“傻。”

江宁拿笔的手僵了片刻，然后继续打型。画了十几笔，最后还是转过头看静物台。她要看静物台，势必要向右看，这就看到了程南的方向。

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江宁索性洗了笔开始铺大体色，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她没说话，程南先说了。“放心，我不会跟齐淼说的。”

他换了小一号的扇形笔，靠在椅子上等干，趁着等待的间隙转过头跟江宁面对面，“每个人都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不是么？”

他还是似笑非笑的，靠在椅子上带了股懒劲，“我挺想知道的，女巫被捉住了，然后发生了什么。”

江宁浑身像触电一样颤了一颤，脑海里在瞬间掠过了无数的可能，但身体反应的慢，过了好久才软软的抬起笔，画了两笔又放下，转过身也跟程南面对面，“你在说什么？”

程南笑了。大部分的时候，程南都是懒洋洋的，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劲。

江宁理解的。他长的好看，又年轻，画画已然画得这般好，就连家境也好，真是没什么烦恼。跟自己完全是不一样的人，江宁淡淡的想，得到什么对他来说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所以得到了没那么开心，不得到也没那么沮丧，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于是养成现在这副懒散闲适的样子。

但他这会儿笑的有点儿不同。虽然还是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但他的表情里多了点细微的变化，江宁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如果非要具象化成一个词，那她穷尽她窘迫的词库，勉强可以将其称之为“光彩”——就像她画素描的时候，用高光橡皮擦擦出来的那个白点。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程南说。

江宁呆呆的继续画画。

程南抄起他的扇形笔，在她的纸上画上一条笔直的线，他的声音和那道蓝色的线同时落下——“煤油灯画歪了，看好中轴线。”

江宁：“哦。”

铺好大体色，程南转过头画细节了，她才慢吞吞的开口。“她被推到一个悬崖，本意是处死，但没有人知道，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她的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

江宁：“你跟这个人认识？”

你分享了一个名片：齐淼。

郑衍：“呃……”

“街上有人搭讪。一看就是真心话大冒险。我想着姑娘挺小的，脸皮薄，就没拒绝。”

江宁：“你是看人家漂亮吧？”

郑衍：“冤枉！”

江宁：“她是我集训的室友，好像对你有意思。点赞你朋友圈被看到了。天啊，我就不该手贱。”

郑衍：“那可是你老板的电影！你竟然敢不点赞？！”

江宁：“生无可恋.jpg”

郑衍：“那我把她删了？”

江宁：“……别啊，我前脚跟她说你是我在门诊大楼认识的老乡，你后脚就把她删了，那不是很欲盖弥彰吗！”

郑衍：“好吧……”

隔了会儿，他又发来一条。

“《有生之年》的样书寄过来了，本来还想给你送到画室门口，这下看你只能自己过来拿了？”

江宁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这本书。

陆遥的新书。

连带的，江宁还想起了点别的——陆遥在寝室靠着床边梯打电话的样子。

那是陆遥在跟她爸爸打电话，讲到第二句她就开始吼，“那我就退学！！”，模样看起来可狠戾。后来电话那边可能真信了，先服了软，说实在不行就休学吧。然后陆遥就休学了。

她休学了一年，那年她从烟州出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到了西藏。一共七个城市，在每个城市她都给江宁和郑衍寄了张明信片。一人七张。

旅行完了她又回来了，转专业去了文学院，成了江宁的学妹。

文学院的课比医学院少多了。两个人的课表互相发了一份，江宁前脚收到她满是空白的课表，后脚就接到她从江浙打来的电话，“又去旅游了？”江宁问，她说是。

但也不是闲着。真的。江宁很忙，陆遥其实也很忙。她把她一路的见闻，路上听到的故事，一点点整理下来，她去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写得久，最后出成一本很厚的书。

就是这本《有生之年》。

她一开始只是在微博上放，后来关注的人多了，有了很多粉丝，出版社找了上来，然后才有了这本书。

还只是预售，陆遥先拿了几本样书，给江宁和郑衍一人一本。

那边郑衍还在电话那头等着，江宁想了想，约了个时间，“好。”她说。

*

第二天程南还是坐在江宁旁边。画素描的时候给江宁递了张纸。

就是画室统一的速写本，撕下一页纸折了折，江宁伸手接了过来。

是漫画。

齐刘海少女从黑暗里醒来，来到一个满是石膏像的国家，收留她的人非常友好，给她了一只笔，告诉她这里的人都是通过画画工作。

少女满心疑窦，长胡子老人跟她演示：他在纸上画了一些食材，一抖，土豆和牛肉就从纸上抖了下来，然后被老人拿到厨房。很快做好了一顿丰富的中饭。

土豆和牛腩已经让江宁觉得既视感极强，看到桌子上的中饭的时候，江宁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每次跟程南一起吃饭，他几乎都点的是同样的菜，土豆牛腩、手撕包菜、三杯鸡。大概因为太熟悉了，画起来轻车熟路，在这张纸的最下面，俨然就是他们中饭的饭桌。

除此之外江宁还有更多想说的。石膏像也是非常熟悉的东西了，第二轮静物画完了，进入到人像过度阶段，他们画了很多石膏像。一开始还是简单的罗马青年，这几天越来越难，今天摆在静物台上的已经是罗马王了。

明后天要画的摆在不远的地方，马赛、大卫、荷马……这些都出现在了程南的画里。

江宁想了想，又看了一遍，才看到一半就被人抽走了，程南垂眼盯着她。

“我有一个问题，”江宁说，“如果可以直接从画里抖出来，那为什么不直接画出做好的饭菜然后变出来呢？”

程南沉默了一会儿。

“设定是，只有原始产物可以。后期加工的，像刀具、家具这些都不行。”

“那这个世界还需要工人咯？除了画画，还要做这些事的人，不然就没有这些后期加工产物给你用了。”

程南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从书包里掏出他的速写本，“那这个作废，你再看看这个。”

江宁抬头盯着他。却见程南面色如常。

江宁沉默下来。是了，被否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也不会觉得太沮丧。这个人啊——

江宁默默的翻他的速写本。前几页是他画的速写练习。应该是在寝室随手画的，作用多半是为了搞笑……一个半裸的李轩。

明显可以看出李轩从一开始不知觉到后来防备的样子，几个动态，倒有点儿动画关键帧的意思。

再往后翻是继续那个故事，白胡子老人告诉少女，要想在这个世界立足，就要学会使用“画”的力量。就像老人家的菜刀，隔壁吉普赛女郎的面纱、对面年轻妈妈的狗一样，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画创造出一个沟通自己与这个世界的东西，然后才能使用力量。

少女回到房间，老人家给她整理好了画具。在画画的时候她想起被推下悬崖的那个瞬间，还有深埋在她额头上的刀，除了这些，还有一个让她更挥之不去画面……白衬衫少年。

他会不会因为她是怪物而像其他人一样对她嗤之以鼻呢？还是会真的像他的笑容一样温柔，告诉她不要害怕，就算是怪物也没有所谓？

在这个瞬间，她非常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也非常想见那个少年。

江宁又往后翻了一面。

少女在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夜。画得昏天暗地。最后迷茫又无助的承认自己回不去原来的世界。

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画动了。

那时候她终于明白白胡子老人“沟通这个世界的本源力量”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在她面前，站立了一个跟白衬衫少年一模一样的男孩子。一样高、一样瘦，一样的黑眼睛。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穿了身黑色的衣服，笑容不再温柔，有点淡淡的嘲讽。

“怎么样？”程南问她。

江宁没说话，又看了眼那个黑色的少年。更像程南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