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灵位(1 / 1)
九华山深处,有个寺庙,名叫“五陵庙”。
五陵庙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保佑先世亲人不堕地狱,来世不堕恶道。
金盏比现在还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每年都要去离家几十里的五陵庙,恭恭敬敬跪拜、上香、祈祷……
她不知道母亲所求为何,却还是会下意识被那个场景所震撼:
——站在蒲团前,合起双掌,置于胸前。双眼注视指尖。
——右掌按在蒲团中心,左掌不动,跪在蒲团上。
——手掌向外边翻转按在蒲团原处,头离蒲团,由伏而起。
——左掌置于胸前如合掌之状;右掌用力撑起(两膝同时离蒲团),两手合在胸前。
此为一拜。
母亲会严格按照上面的步骤,端端正正拜三拜。
金盏一直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心神被母亲的郑重和规矩所吸引,无声之中仿佛感觉到了此间的诚心与敬意。
再长大些,金盏会问母亲:“娘,您这是为了谁呢?”
母亲乔苓答道:“为了娘亲的好友,你的洪姨姨。”
于是,金盏的心中,便留下了一个名叫“红姨姨”名字。她也会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亲眼见一见这个洪姨姨,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母亲牵挂至今。
只是,她终究没有见到红姨姨,而是见到了她的女儿:兰明惜。
***
金盏认识兰明惜的时候,金盏六岁,兰明惜五岁。
那是一个夏天,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时节。
也是母亲每年年中去五陵庙的时候。
金盏随母亲同去。之前都是父亲陪着一起的,只是这次因为父亲公务缠身,便没有来。
山间小路很是难走,石头台阶一阶一阶像是永无止境一般,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了深山中的何所在。
轿子停在小半山腰的凉亭处,轿夫摸着额头上的汗水,弯腰向轿子中的夫人请示道:“夫人,轿子只能走到此处了,再往上走就走不开了。”
乔苓应声道:“那我们走着去好了,辛苦你们了。”
轿夫忙躬身笑道:“夫人哪里话,这本是小的该做的。夫人小心些,路上石子儿多。”
轿子中,乔苓笑着应了,扭头摇醒了金盏,温声道:“盏儿,莫要睡了,醒醒,轿子走不动了,盏儿和娘亲一起走上去好吗?”
金盏揉着眼睛醒来,人还有些迷糊,声音却很是清脆:“好啊!”
乔苓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活泼好动,像是个男孩子,平日里很是不喜欢闷在轿子、马车里,去哪儿都是蹦蹦跳跳跑着去,眼下爬山倒是合了她的意,想到此处,乔苓伸手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不过盏儿要答应娘亲,不可走太快,不可悄悄溜走玩耍,不可……”
话没说完就被金盏打断了,只听她俏声道:“好好好,我都答应啦,我牵着娘亲的手还不行吗?”
乔苓失笑:“应该是娘牵着你的手,你个小淘气。”说着自己戴好帷帽,又给嘟着嘴的女儿也戴了一顶小帽子,遮了大半个脸,这才掀帘子出了轿子。
正是盛夏好时节,触目所及,整个山峦都是青翠葱郁的。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大地。
金盏听着远处山林中传来的知了声,被那一片你呼我应的清脆响声逗得咯咯笑,情不自禁也随着叫了几声,然后就觉得娘亲轻轻用力攥了自己的手一下。
金盏讨饶道:“娘亲,你听多好听啊!”
乔苓无奈道:“好听好听,你莫要调皮,好好走路。”
金盏点头,低着头走了一段,又忍不住问道:“娘,还有多远啊?”
乔苓停下脚步,轻轻挑了下帷帽,指着远处深山中若隐若现的一座寺庙道:“盏儿你看,那就是了。”
金盏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去,在寺庙之外,还意外看见了一抹素白。像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小孩子的眼神最是清晰,能看见大人看不到的远方,所以在金盏指给乔苓看时,乔苓却没看到女儿所形容的那抹白色,随口应道:“兴许也是来还愿的香客吧。”
二人继续走,边走边笑闹,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寺庙跟前。
乔苓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再看金盏,还是精神抖擞、一脸雀跃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啊,真像个小男孩儿。”
金盏哈哈笑,边笑边寻找之前看到的那抹素色。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从半阂的寺庙门乡里面看去,只见东北角处有一个穿素色衣服、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
金盏忙指给娘亲看。
乔苓点头,然后左边扶着丫环的手,右手牵了金盏的手,几人走到门口。小丫头敲门,很快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有何事?”
小丫头也回了一礼,见那小沙弥很是面生,估计是新来的,便答道:“我家夫人是来上香的。不知贵寺可方便?”
小沙弥想了一下,问道:“施主可是姓金?”
丫头点头。
小沙弥忙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原来施主就是之前约好的金施主,师父嘱咐贫僧在此恭候。快请进。”
乔苓道了谢,金盏随着母亲进了寺庙,四下一看却发现方才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孩子不见了,便出声问道:“方才那个人呢?”说完又解释了一番方才所见的情景。
小沙弥答道:“那是兰施主,是来做度亡道场的。”
乔苓止住女儿,不让她再问,向小沙弥行了一礼,道:“请大师带路,我们先休整一下。”
小沙弥忙道:“不敢当,施主这边请。”
进了院子,小沙弥告辞走了后,乔苓才对金盏解释道:“度亡道场是为逝者祈福的,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金盏懂事地点头。
母女俩梳洗后,换了身干净的、颜色素淡的衣服,起身往佛堂而去。
进了佛堂,乔苓如同往常一般,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团前,按照严苛的标准和流程,规规矩矩,丝毫不差地拜了三拜,这才在丫头和金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起身后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口中默念了一盏茶功夫。
等母亲做完这一切,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金盏才上前问道:“娘,这样做就能找到红姨姨吗?”
乔苓摸了摸女儿的包包头,面上很是温柔,轻声道:“会的,菩萨会保佑的。”
金盏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娘,那个姨姨喜欢穿红衣服吗?”
乔苓楞了一下才笑着解释道:“不是,姨姨姓洪,就像你姓金一样。”
金盏“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娘,洪姨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听见这话,乔苓面上现出怀念的神色来,眼睛也温柔了几分,道:“她是娘亲出阁之前的手帕交,我们关系很好,几乎无话不说,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吧。只是,后来各自出嫁,嫁去了不同的地方,很难相见。”说到这儿,乔苓仰头望着佛龛上的地藏王菩萨,继续道:“一开始,我和你洪姨还经常通信,后来家中有了儿女,各种琐事越来越多,信也就越来越少了。直到某一天,我突然间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
金盏疑惑:“洪姨姨为什么不给娘亲写信了呢?”
乔苓叹了口气:“是啊,娘也奇怪啊,好好的怎么就不回信了?所以,娘写信过去问,却仍是没有收到回信。再后来,我告诉了你爹爹,你爹托去那边做生意的行商帮忙打听,一番打听下来,却被告知那里没有这户人家。没办法,我便和你爹亲自去了趟你洪姨嫁去的那个镇子。”
金盏皱着小眉头,突然拍手道:“我知道了!我小时候,咱们一起出远门,坐了好久的车,就是去找洪姨姨吗?”
乔苓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刮了下女儿的小鼻子,笑道:“你现在才多大,还小时候?不过,娘亲的盏儿好聪明哦,竟然还记得四岁那年的事情!好厉害!”
金盏摇晃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那么我是说对了?”
乔苓揽住女儿笑道:“说对了,那时咱们一家去那儿找她,但结果也是无功而返。”说到最后,乔苓面上又现出愁苦来。
金盏摸摸娘亲的脸颊,安慰道:“娘亲乖,莫哭莫哭……”
乔苓被女儿这一安抚弄得哭笑不得,心中暖暖的,道:“盏儿知道这是什么菩萨吗?”
金盏:“观音菩萨!”在她记忆里,听到观音菩萨的次数最多了。
乔苓摇头:“这是地藏菩萨。你洪姨最信这个菩萨了,以前我们经常来这家寺庙祈福。”
金盏似懂非懂点头。仰着小脑袋看地藏菩萨,忽然瞥见佛龛下方有一个黑牌牌,便指着那儿道:“娘亲,那是菩萨的腰牌吗?”她知道金府中进出都要有腰牌,自己的大丫头身上就带着一块。
乔苓循声看去,只是一眼,便心神剧震,眼前一黑直接撅了过去。
那是一块灵位牌,正中间偏右的地方写着:
先慈洪氏轻眉之灵位
左侧是一行小字:奉祀人兰明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