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相忘于江湖(1 / 1)
晚间睡的太晚,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我迷迷糊糊地喊:“红袖?”
没有人回应,大半天才见在外间负责打扫的小宫女从此进来,紧张道:“奴婢在。”
“红袖呢?”我问。她支支吾吾不回答,在我再三逼问下,她才低声回道:“在未央宫。”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红袖名义上是我的跟班,实际上是皇上的人,皇上经常传召她,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几日来不去未央宫,都是红袖代替我做事,实在是辛苦她了。
“都一天了,红袖怎么还没回来?”我奇道。习惯了她在身边,一天不见她还真不适应。实在忍不住了,为了防止去未央宫见宇文邕的尴尬,我对院子里的一个小厮说:“你去把红袖找回来。”
他低着头,道:“恕奴才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不像是平时的作风。
“是,奴才这就去找。”他道。
真是一群奇怪的人。他很快就回来了,我急忙问道:“红袖呢?”
“掌宫正在训斥御膳房做错事的宫女,说很快就回来。”他道。
“掌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称红袖为掌宫?”我惊讶道。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我已经把你的话传达了。“话没有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红袖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一见到我就急急忙忙地说:“掌宫,奴婢刚才出去了,掌宫有何吩咐?”
我苦笑,事到如今她还在演戏,“你才是掌宫吧!”
”掌……“她急忙向我解释,却找找不到合适的称呼,“皇上怕你辛苦,所以让我所分担了一些,您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掌宫之位对您来说实在是委屈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心绪,道:“如果真是这样,你何必苦苦瞒我这么多天?”
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宇文邕撤掉了我的掌宫之位,红袖怕我伤心,让饮绿轩的上上下下都瞒着我。若他有一丁点册封我为嫔妃的意思,红袖何苦瞒我被撤掌宫的事呢?
宇文邕,你把我留在这里最后的资格都剥夺了。
伤心处,欲断魂。我来到玉断魂的坟冢处,前来祭拜这个为我付出生命的人,谁知道又在这里碰上了曹琴师。他一身青色布衣,斜背长长的黑色布包,在见到我时,非常警惕地看了我身后一眼。我无奈道:“一介平凡小女子,已经不值得别人追杀了。”
他道:“那我就放心了。”
我说:“我很快就要离开周国,不会再回来乐,以后每年寒食,请您帮我祭拜他一下吧!”
他点头应允,也不问我原因。我欠玉断魂的,此生都难以弥补了。
我们信步走走,不远处就是周国最有名的锦瑟江,冬季的江水清冷,潺潺的流水声更加清灵。正因为这条江水的缘故,这里成了风水宝地,我才玉断魂埋在了这个地方。
那年夏天,我和文颖第一次兴奋地从皇宫里跑出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锦瑟江边,隔着鼎沸的人声,听到了穿越几百朵荷花而来的一缕琴声的尾音。“时间过得真快。”他叹道。
我道:“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听到你的琴声。”
那年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而今只留得枯荷。他说:“他日江湖相见,自当把酒言欢。”
轻盈的竹筏顺流而去,水纹一道一道地散开,曹晚飞在竹筏上盘腿而坐,拿出木琴弹了起来。
这是他借庄子的文谱的曲子,这种质朴简单的木琴最能奏出古意,江面宽阔宁静,他中指轻轻一挑,仿佛传来了亘古的遥远的回声,“江湖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记得小时候在蓬莱山,我喜欢在秋千上读庄子的书,庄子的文章有些天马行空,但是大气潇洒,境界极高,有一句印象最为深刻,我总是反反复复地读:“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竹筏和琴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江面。
饮绿轩的柳树已经冒出一丁点的嫩芽,春天的气息渐渐接近。饮绿轩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我喜欢绿色,绿色象征着希望和勃勃生命力。从破除千难万险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身心已饱受煎熬,心情在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之间循环,因他偶然的关心而开心,因他突然的疏离而难过,往往是希望少,失望多,欢趣少,忧愁多。我受够了因他而大喜大悲的日子,我不想再这样煎熬下去,不想为了爱他让自己卑微如尘。
我把他赠予我的荷花盏、碧玉簪、白狐斗篷全都留下,待春风吹来,饮绿轩的风景如旧美好,从此这里的花开花落,与我无关。
我去未央宫向他告辞,他正在批阅奏折,我站的离他有些远,道:“我在周国已有多日,皇上的毒没有大碍,庄师傅也算是不虚此番辛苦。庄师傅年事已高,我在此地也不能继续为皇上分忧,恳请皇上允许我和庄师傅离开。”
“你真的要走?想好了吗?”我放下奏折问我。
他问的有些可笑,我平静道:“叨扰皇上太久,已是不该,总不能一直赖在这里。”我心里想,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我即便是再不懂事,也不能等着你亲自开口赶我走。
他叹了一口气,充满歉意地说:“多年前为稳定人心我下过旨意,在栖梧宫里见到祥瑞的人不得嫁入皇室。君无戏言,朕不能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小语,朕对不住你。”
你不会不记得,你曾经想法设法给我调换身份,什么君无戏言不过是借口。我从你说喜欢我开始等,等着你灭掉宇文护,等着你重掌朝政稳定朝局,等着你终于解毒平安,等着过了太后的三月孝期。在我一直期盼的要到来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成为阻碍的时候,你给我一句“对不住”。你还不如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我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你的一时兴趣过了,我也没有在你身边的价值了。
我平静道:“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皇上保重。”我依礼拜别,一步一步地离开未央宫。
仿佛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天高地广,何处是吾乡?
“师傅,师傅……”传来一个活泼清灵的声音,看见文颖跑过来,两股辫子随着她的跑动来回摆动,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久违的笑容。我蹲下身子,伸手抱住她,许久不见,文颖长高了不少。
她拉着我的胳膊央求道:“师傅,我刚求着母亲带我进宫,就听说你要走,为什么走啊,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小孩子纯真的性情让我放下了所有的戒备,泪水夺眶而出:“文颖,师傅在这里过的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我要离开这里,你是这里我唯一舍不下的人了!”
“师傅,谁欺负你了,我去告诉皇帝舅舅,我帮你出气。”她气鼓鼓地说。
我连忙把她拉回来,“没有,谁敢欺负我呢?师傅想念齐国的家人了,师傅也有家人啊对不对?他们在遥远的齐国,我要回去看望他们。”
“那你还回来看我吗?”她天真地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一走,我是再也不想回来了。我道:“天下就这么大,我们这么有缘分,一定会再相见的。从此把我不是你师傅了,你以后见了我喊姐姐,好吗?”
她开心地点点头,说:“好,姐姐,我们是姐妹,以后见了还可以一起玩!”
“宫里要是没人陪你玩了,你可以让皇帝舅舅召李渊进宫,那个小鬼头最会逗你开心了。’
我对她百般安慰,终于含泪离开,这个皇宫最令我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个像妹妹一样的小女孩。
我与庄师傅出了一层一层的宫门,“出了这里,我们就离开皇宫了。”庄师傅突然说。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等我一下,我忘了点东西。”
一刻钟以后,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上了马车,道:“好了,走吧!”庄师傅纳闷地看着我,并没有多问。
我和宇文邕是泉水干涸的时候偶然遇见的两条鱼,大概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吧。我不愿再痴缠,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放下,一定要放下。
我的两袖交插在一起,手中捂热了的,是出宫之前冲回饮绿轩取的玉簪子。马蹄哒哒地向前飞奔,穿过过周国的街市,经过少人的荒野,离开周国的城门……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由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题外话------
想起了《金枝欲孽》,最后一集如妃站在紫禁城上念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这样的一句词,只有这样一个在宫斗里苦苦挣扎过、最后超脱看开的女子才能念得出其中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