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蓬莱岁月长(1 / 1)
在渺渺茫茫的云天交界之处,有岛名唤蓬莱岛,有山名唤蓬莱山。此处位于大陆最东,山在岛上,岛在海中,乘船向西只需半日车程即可到达陆地,那是我从未涉足过的的世界。
我叫慕容千语,与伯父风萧易住在蓬莱岛的山脚下丘陵地带,伯父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岛屿周围被他设下了重重机关,跨海而来的人一旦进入此处,便会绕几个弯儿最后又回到原地,悻悻而归。十几年来,我一直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不远的山上住着一位醉心草药的老顽童庄扬,还有个不知哪来的顽劣女徒弟,叫花轻屛。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口句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手捧一本《庄子》,坐在言棕哥哥给我精心制作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微风拂来,带来好闻的花香草香,不远处是伯父种的果树们。微风下粉红色白色的花瓣铺满地,当真是极美极美,到了秋天,全是红果果金灿灿的桃子梨子啊,想到这里我就使劲咽了口口水,“你平时要好好表现,有姐姐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吃的”,我郑重地对趴在地上看我晃悠的小狗说。
小狗乃是我十二岁生日那年盐粽子从“海外”给我带来的一直小萌狗,品种不明,体毛毛茸茸的,呈干净的黄白色,三年多了还是没怎么长大,一直保持着长生不老般三年如一日的样貌与身材,脑袋像极了小熊。小狗甩了一下鼻子,径直跑前边眯着眼睛晒太阳去了。
远处一粉色身影袅袅而来,大老远便听见她的娇笑声:“瞧,这小狗都不理你了。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的言棕哥哥呢?”我依然看着书不理她,努努嘴:“你的言棕哥哥,我怎么知道?”
我十岁那年,轻屏身体不适,为了补充营养,她就央求盐粽子把我养育了多年的长尾老母鸡炖了吃了,这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想起来就不爽。
曲水流觞,将不大的桃林围起来,泉水滋养着桃林,花瓣落在水中,流水落花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我与轻屏一靠近那里,满天桃花携风扑面而来。
花落如雨,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衫的男子,手持软剑从高处俯冲而下,待剑尖将点未点到地面时,剑身一个回转,人也随着剑身转了一圈,软剑划破空气,发出风一样的声音。桃花凝集,随剑气所至,绕身飞速旋转一周,男子将最后的力量聚集在剑尖,剑顺势猛然从上而下,复又戛然而止,桃花也不舍地随之簌簌落下,重归尘土。言棕哥哥的剑术共三层,分别为“流水”、“落花”、“行云”,看这漫天飞舞的,自是“落花”一层不假。就在这个落英缤纷的时候,盐粽子朝我们绽放了一个阳光帅气的笑容。
我偏头看轻屏,她果然在用那种充满艳羡与崇拜之情望着盐粽子,我抿嘴笑道:“见到你的言棕哥哥了,开心吧?”。话刚出口,一股子疾风夹杂着桃花瓣向我袭来,我眼疾手快的捂住脸,那些花瓣才没砸我脸上,我吼道“你个盐粽子,练剑就练剑,非要摆出一副英俊潇洒的样子来,好好的花都被你破坏了,还有我的脸!”
轻屏顿时化身大家闺秀名媛淑女,礼仪周全一礼:“言棕哥哥好”。盐粽子捋一捋鬓边垂下的几丝秀发,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公子自是玉树临风,但是,”他打量我一眼,道:“你好歹算是个女的,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此时的我,蓝色襦裙上印着狗熊的泥爪子,头发也被风吹乱。其实我平时是个很讲究的人,只是偶尔有点狂放不羁罢了……
盐粽子问我:“你觉得哥刚刚练剑,像不像书里的侠义剑客?”我诚实答道:“一点都不像,你没有穿白衣服,飞的也不够高。”
“那我穿上白衣服,再飞的高一点呢?”
“也不像,侠义剑客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一般戴个面具,扶危济困还不让别人认出自己。侠义剑客都高贵冷艳,轻易不发一言,没你这么能嘀咕。”
盐粽子无语了。
三人一行穿过纷繁的桃花雨,流觞亭中两位老人家正在对弈。一袭深蓝色长袍正襟危坐的是我的伯父,他手执黑子端详着棋盘;而着一身洋气的五色拼接面料,两腿盘在石凳上,石凳旁还散落着两只臭鞋子的是轻屛的师傅庄扬,他的两手握着膝盖,如不倒翁一般左右摇晃。我不知道这两个神韵气度差太多的人是如何保持这么多年友谊的,就像没人理解举止优雅的伯父是如何养出我这么个举止不优雅的侄女来一样。
我大老远挥着手兴奋地打招呼:“庄师傅你来啦!”轻屛恭敬一礼:“师傅好,见过风师傅。”伯父目色沉静,对我道:“庄扬是你长辈,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这点你实在没法跟轻屛比。”轻屛恬淡无争的笑容下是得意的炫耀。
伯父落了一子,问我:“千语,《六条诏书》第四章可背熟了?”
我规规矩矩站好,“……夫良玉未剖,与瓦石相类;名骥未驰,与驽马相杂。及其剖而莹之,驰而试之,玉石驽骥,然后始分。彼贤士之未用也,混于凡品,竟何以异。要任之以事业,责之以成务,方与彼庸流较然不同。昔吕望之屠钓,百里奚之饭牛,宁生之扣角,管夷吾之三败,当此之时,悠悠之徒,岂谓其贤。及升王朝,登霸国,积数十年,功成事立,始识其奇士也……”
“姑且算是背过了,此章做何解?”伯父面无表情地问。
“大概是说,天下不乏有识之士,国君要选贤举能,挖掘人才,共治天下。”
“还有呢?”伯父冥思苦想后再落一子。
“呃,没了吧,一句话能说完的事,写这东西的人非要多费唇舌。”我幽幽回答,伯父面色一凛,道:“先治心,再治身,看来你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回去再把第一条温习十遍。”轻屛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庄师傅主攻药学和毒学,辅修周易,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矛盾,一面能够救人或杀人,一面又深信命由天定,万事不可强求。我郑重的告诉庄师傅,说我最近有点胃胀,希望他老人家帮忙开点药什么的,庄师傅郑重地把了把脉,又很郑重的告诉我:“吃多了没消化,去流觞里把我鞋好好刷上几遍,就不胀了。”
盐粽子那厮郑重地补了句:“我那里还有两双鞋子四双袜子一件外衣两件里衣……”我瞪他一眼:“自己的粽子皮自己洗。”
盐粽子剑法即将开始第三层,伯父说“行云”一层讲究天人合一,要与自然融为一体云云,便将轻屛师傅从隔壁的比目山请来指点一二。盐粽子那厮一本正经人模人样地跟庄师傅研究宇宙与自然的关系去了,远远听到庄师傅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想大概就是练武之人要摒弃杂念、用心感受的意思吧,好像在庄子的什么书里见过,难道庄师傅是庄子他老人家的第多少代传人?可是庄师傅怎么没有继承他祖宗的行业,做起了毒医圣手?难道庄子几百年前也是庄师傅这副玩世不恭的德性?多想无益,我今天的任务是负责做一顿美味来款待庄师傅和轻屛,你看,好让庄师傅吃饱喝足了继续教导盐粽子那厮,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更觉得自己这么为盐粽子着想真的极为高尚。
流觞和曲水是两条连着的小溪,蓬莱山高处冬季积雪,春来冰雪融化,顺着山势汇成小溪,几块大岩石阻挡之下又分成了并行不悖两条溪水,一为流觞,一为曲水。曲水水位仅一两米,用以灌溉桃林,流觞更深更澄澈,上建有伯父早年修葺的小石桥一座。我和轻屛坐在石桥上,四条腿耷拉在桥边,狗熊挨着我认真的坐在一边,目不转晴的盯着我的鱼竿,尾巴翘着很直很直。想来春季鱼儿才刚刚生长,一个时辰下来,木桶里仅有五六尾伯父巴掌那么大的鲤鱼。
轻屛问我:“千语你也太懒了,风师傅武功那么高,你为什么不同言棕哥哥还有半云半月他们一起学武功呢?”我想了想,道:“伯父从来没有教我学武功,再说我也不想学。”轻屛又问:“那万一有坏人欺负你呢?我虽不会武功,却会使毒,聊可自保。”我觉得轻屛有点杞人忧天,“反正在蓬莱山也没人欺负我,这里也从来少有外人踏足。即便有人欺负我,伯父和盐粽子都会保护我的。”轻屛一点我脑袋,说:“小心我给你饭菜里掺东西!”
不大的鲤鱼,红烧不宜,糖醋不宜,只有清蒸才可保留其鲜味。在鱼背上片上浅浅的美丽的莲花花纹,撒上盐,用去年收集的荷叶将其条条裹好,放在隔水的蒸笼里。蒸笼底层,翻滚的汤里是我精心准备得葱姜蒜以及陈皮、八角、桂皮、茴香等,汤水沸腾出的蒸汽即将缓缓的通过荷叶与鱼儿融为一体。所谓烹小鲜如治大国,待小火煨好之后,脱下荷叶外衣,将六条鲤鱼摆好在扇形盘里,将用花椒炝过的热油淋在上面,放在几根葱丝姜丝,扇形盘尾再放一朵娇美的小花做点缀。此时,轻屛也做好了她惟一会做的但是特别好吃的叫花鸡。半月做了几个清炒小菜,我又大发善心跑到桃林第三排倒数第七棵桃树下,挖出了我珍藏已久只关键时候用来坑伯父的梅子酒,一顿美味的大餐就这么完成了。
在这里介绍一下半月,蒋半月与她的哥哥蒋半云是龙凤胎,他们十岁那年,父母被魏国士兵所杀,伯父稍晚一步,只救下了他们兄妹二人,遂带回蓬莱山抚养,如今伯父的日常起居多是半云哥哥和半月姐姐在照拂。不过有个事我百思不得其解、百问不得其果,伯父一共三个徒弟,半月半月既向伯父学习武艺,又给伯父端茶倒水的,这很明显是两个正常的徒弟。
言棕哥哥和花轻屛却是在我七岁那年突然冒出来的,印象中是被一个跟伯父年龄差不多的人领来了这里,伯父对那人也甚为尊敬。此后言棕哥哥就一直留在了这里,在这里向伯父学习剑法,附带互相交流一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其他时间他就是一个完全游手好闲的自由人,轻屛则在山上跟着庄师傅。每年过年之前会有一艘大船将他们接走,年后又将他们送回,所以过年之后总会收到言棕哥哥从海外带来的各种礼物,比如被我不慎掉入流觞的那只簪子,当时下雨懒得捡后来就没了。
后来盐粽子挥舞着爪子痛心疾首的告诉我,那不是什么破石头,那是红宝石,是言棕哥哥的哥哥因缘际会得来的,天下唯此一支,他好不容易才专门向他哥哥求来送给我,那支簪子不知道可以买到多少条糖醋鱼多少叫花鸡云云。我心想这么说看来真的是挺贵的,但是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哪有糖醋鱼叫花鸡来得实在,就说了句:“红宝石啊,可我又没地方能卖了它,还是没啥用。”盐粽子听了差点背过气去。
二荤五素,一壶梅子酒,狗熊已经虔诚的摇着尾巴在桌子旁候着了。席间伯父仍旧一副吃惯了我做的美味宠辱不惊的样子,盐粽子每次都吃的像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样开心,轻屛无论吃什么都是同样的表情,而庄师傅遍吧唧嘴边抽空赞美着:“千语丫头这清蒸小鲤鱼不错,肉质鲜嫩的很,荷叶的清香在这个季节更是难得。我说风老头你啥时候借千丫头给我玩几天…”
我悄悄对盐粽子说:“你看,刚刚贤惠的轻屛把庄师傅的鞋子洗的多干净了,我在流觞钓鱼,轻屛就在一旁洗鞋子,怪不得这顿鱼五味俱全呀…”伯父看我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再这么闹,你就别吃了。”我立马正襟危坐,盐粽子和花轻屛在旁边偷偷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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