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番外·前世】
天启五年腊月十二日,定北侯率军还朝,一举平叛。乱臣贼子尽数伏诛,宸妃在自己宫内一根白绫了断了去。
重归朝堂的皇帝宣布罢朝七日——这在这位励精图治勤勤恳恳的皇帝登基以来的五年里,是前所未有的事;就连太后薨逝的时候,皇帝也只是疲惫地揉着眉心宣布罢朝三日。
皇帝裹着披风,沉默地站在宫墙下,看着侍卫们从河里打捞起一具浮肿变形的尸体。尸体的后心插着几支羽箭,血早就流干了,伤口被水浸得发白,身上还穿着那件慌乱中剥下来的明黄龙袍。
穷冬腊月,漂着冰凌的河水一定很冷吧?
皇帝沉默地蹲下身,小心地斩断箭矢。他不让任何人插手,从伤口处将箭镞小心地取出,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小心而密实地将地上冰冷苍白的人形盖了起来。
那张浮肿变形的脸湿湿的,眉眼疏淡,嘴唇乌紫,于是他从怀里取出手帕;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稳稳的,并没有因为凛冽的寒风而颤抖。周围的侍卫一个个把眼垂得低低的,于是就没有人看见,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落下来,打湿了皇帝刚刚小心擦拭过的那张脸。
段明章想起,半年前,这个人第一次进宫来,在偏殿等他召见的时候吃掉了桌上的酥酪。那原是宸妃点名要吃的,恃宠而骄的女人误以为这胆大包天的清秀少年是皇帝弄来的新宠,恼羞成怒之下令人拖他出去狠狠责打,乐平赶到的时候,容怀真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他关了宸妃禁闭,亲自去探望负伤的容怀真。病榻上容怀真发着烧迷迷瞪瞪看向他,梦呓似的吐出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他不由自主地对容怀真纵容,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样冒犯失礼的话,从来没有人一瞅着空儿就偷偷盯着他看,在许多许多年里,也从没有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名字。在那个铁与血直照夜空的晚上,一路上只沉默地跟着他步子的容怀真突兀地撞进他怀里。他满头大汗,眼睛发亮,喊他的名字:“段明章。”
唇上传来温热触感的同时,颈后剧痛,眼前一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个人。
他眼睁睁看着……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铮铮汉子,抱着弟弟的尸首恸哭失声。他们在深深地自责——如果他们没有感染风寒,如果他们没有递告病折子,如果他们路上没有耽搁行程,如果他们提早回来一天……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他没有语言能去抚慰他们。容怀真是为他去死的,他才是祸首。
叛乱平息了。皇帝依然是皇帝。他和许许多多的皇帝一样,有一个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后宫。再也没有人和他说真心话,他也没有真心话能对人说。只有伴他多年忠心耿耿的乐平公公知道,每年的腊月初十,皇帝是怎样沉默地在一座坟前枯坐整晚、再在天明时分悄然离去。
他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是,从那一年起,皇帝再也没有庆过万寿。
——因为他生辰的次日,便是那个人的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