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劫(1 / 1)
湖南的夏季多雨,山区的道路崎岖湿滑,偶尔还有一两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把路面砸出一个大坑。不是万不得已,就连山里人也不愿意去在雨夜赶路。
一辆军用小汽车在山路上疯了一样的飞驰。
暗影丛丛的树木形如鬼魅,伸出枝叶,想挡住行路人的脚步。可是,又怎么拦得住?
顾清明心如火焚,一刻也停不下自己的胡思乱想。
萧雨不见了,那个永远活泼泼的站在他面前,即使面对日本人的围捕,九死一生的掉下悬崖,也不曾放弃希望的萧雨,就被砸在日军飞机轰炸的废墟之下?
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她还那么年轻,花一样的年纪,一身的好本事,怎么可以就这样的没了。像一朵怒放的玫瑰,被风雨摧折。
她放弃了美国的专家身份,回到中国,投身战地医疗,得到她的照顾的战士数之不尽,谁又不说她一个好字?这样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能这样轻易的死去了?
她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
顾清明不敢想,他知道自己不曾死心,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怎么也装不进其他的人。
萧雨说的都对,他们做个淡如水的朋友就好。
于公他们立场不同,他是国民党的军人,萧雨却倾向延安方面,于私,他事业在国内,家人在国内,而她的事业家人朋友却全在美国。
他们不合适。
他已经有十天没有和她联系。
他全身心的投身长沙前线的防线建设,但是,总忍不住跑到医疗室去听听关于培训的小道消息。
萧雨化名冷斯诺负责长沙前线的医生培训。他在医疗室里总能听见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是军里的参谋长,医疗室刚好是他的管辖范围。知道他这个小爱好的人几乎都以为他开了窍,终于表现出一点对女人的喜好之情。医疗室的小护士也时常围着他,可是却发现他明显对新来的男医生更有兴趣。
他无言以对。他总不能对想给他做媒的方军长说:“我其实就是对某个女人不死心,来听听消息的。”
他的爱已经卑微到只要听到她的消息就好。
他想着,等仗打完了,过个三年五载的,他就可以忘了她去过自己的日子,或者,抛却在国内的一切跟着她走。
可是,那一道晴天霹雳的消息是为什么?
她在湘潭遇袭,生死不明?
她怎么可以?
她最喜欢开玩笑,一定是又在骗他。她又是想让他死了心。
可是见过她之后,这颗心就已经不是他的了。它总是偷偷的溜到她的身上,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夜色茫茫,雾霭沉沉,雨虽然小了一些,但是依旧是既看不见远处的山,也看不见一点光。黑漆漆的路上只有不断翻起的泥浆声。
脚下,就是陡峭悬崖。
小穆紧张的盯着顾清明绷紧的胳膊:“长官,你这样不行。太快了。”
顾清明执拗的不肯放慢速度:“她在等我。”那个从不放弃的萧雨一定没有事。下雨了,他快一点,就可以早一点把她救出来。
车忽忽悠悠的打了一下滑,被顾清明死死的搬着方向盘扭了回来。
小穆气急,放大了声音:“你要死了,谁去救她?”
顾清明被小穆吼得清醒过来,放慢车速。
他还不能死。长沙前线还需要他,他还不能有事,也许她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他要死了,谁去救她?
小穆借机劝顾清明:“长官,我来开吧!你留着点力气去找萧医生。”
顾清明点头,慢慢的放松了紧张的绷到酸疼的肌肉。
战时医疗讲习所,就设在涟水河边不远的一个祠堂里。日军的轰炸让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顾清明带着小穆,在废墟里找了一天,喊得嗓子都哑了,手指被砖瓦石头刮得血肉模糊,依然一无所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这样没有了。
顾清明抱住了头,疲惫的靠在祠堂废墟的石头上,一夜一天,他把这里都翻遍了,萧雨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斜阳余辉,满目如血。
顾清明抬手擦了擦脸,一片湿意。
是又下了雨?
怔了一下,他看着满是血泡的手,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顾清明的手抖的厉害,流血不流泪的他怎么会哭?
明明应当长歌当哭。
他想起了萧雨给他唱过的唯一的一首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寒,夕阳山外山。
战时紧张,她又怕她的身份连累他,一向聚少离多。
没想到他来寻她的时候能唱的竟然只有一首离歌。。
长歌当哭!!!
顾清明坐在废墟上,傻子一样的放大了声音,希望萧雨能够听见,能够在废墟里回他一声。
一首歌还没唱完,就听见一个汉子激动的大喊一声:“顾长官,你在这里,顾长官!”
顾清明吓了一跳,抬起眼,就看见一个乡间汉子站在自己眼前,满眼的欢喜兴奋
似曾相识,顾清明眨眨眼睛努力的想,他们见过,只是想不起汉子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乡间汉子的眼睛里满是指责:“顾长官,你家妹子还受伤没醒,你怎么在这里唱起了歌?”
妹子?听着汉子的湖南话,顾清明想起来了,这个不是那年他和萧雨在长沙遇袭,碰到的游击队的那个,名字他还是记不起来。
他受伤后一直秘密养伤,只是让小穆带去了谢礼。
他迟疑的问:“妹子?”生怕自己问错了
小穆在一旁认出了来人,没事头发养那么长做什么?难怪长官认不出来。这是湖南乡间游击队的田大牛。
那年他们还一起打过日本人。他还给田家送过米。
“这是游击队的田大牛,我们那年和萧医生一起打过日本人。”
顾清明如梦方醒
田大牛也憨厚的笑了起来:“原来妹子姓萧啊!我们家堂客叫她冷医生。那不是一个人,你们接着唱。”
他转身要走,
被顾清明伸手一把抓住
“”你说冷医生?“”
“是啊!”
“她在哪里?”
“在我家里。她救了我堂客。”
“带我去!“顾清明不等他说完
”我,“田大牛犹豫
”带我去!“顾清明命令
田大牛憨憨的挠了挠头发。
”好。“田大牛想起了顾家养伤走后,他听见的村子里的传闻,都说萧雨妹子是顾长官的堂客。顿时理解了顾清明的焦急,要是他堂客受伤,他也得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顾清明抬腿就跟着走。
小穆连忙跑到路边发动了汽车,撵上了傻乎乎走路的两个人。
田大牛的家离讲习所不到两公里的路,就在村子的边上。
进了门,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雨,顾清明才知道为什么田大牛在路上不停的安慰自己不要着急。
萧雨的头部受伤,气息微弱。
田大牛的堂客,扶着凸起的肚子端着碗一点点的给萧雨喂水。萧雨昏迷着,水进去又流出了一些。田大牛的堂客转身去找手巾。却看见一个满眼血丝的男人走到床边,自己吓了一跳。
”这是冷医生的男人。“田大牛连忙解释。他长得五大三粗,对媳妇却是十分温柔。
顾清明掏出手绢,坐到床前,细细的帮着萧雨擦干了嘴边的水。
田大牛的堂客家里姓张小名叫兰花,麻利能干,因为肚子里有了娃,想在生产前多赚些钱补贴家用,托人进了讲习所帮着扫地做饭。
日军空袭的时候,她因为肚里有孩子跑的慢,落在后面,被萧雨救了。萧雨为了救她,被祠堂倒下来的牌匾砸到了头。
田大牛冒着危险找到媳妇的时候,把萧雨一起背回了家里。后来讲习所统计人数的时候,又是战事紧张的时候,统计的人也不认真,直接报了失踪。
如果不是顾清明找过来,萧雨恐怕要有一阵子呆在乡间了。
”我堂客肚子大了,这几天日本人老是空袭,我准备带着她往山里去一些,我舅舅住山上,日本人一时半会儿的上不了山。我们等着安稳些再下来。“田大牛给自己倒了一碗水”要不是今天我去买药,我还碰不上顾长官呢?“
顾清明点点头,目光全在萧雨的身上。小穆接过了应酬的话:”多谢你和你堂客。“
田大牛摇头:”是我得感谢冷医生。是她救了我堂客和孩子。就是家里钱不多,买不起好的药材。“
顾清明摸摸萧雨的手腕脉搏,脉息虽然细,但还算稳定:”我带她去长沙。“
回长沙的路上,小穆开车,顾清明一路抱着萧雨,两个人体温相融,也许是汽车的颠簸,也许是顾清明砰砰的心跳声,萧雨醒了,她无力的抬抬手:“这是哪里?”
“车上”
“怎么这么黑?”
“晚上,我们在赶夜路?”
“你是谁?”
“顾清明”
“……”萧雨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的呻,吟一声,
“怎么了?”顾清明抱紧萧雨,生怕她有一点不舒服
“头疼。”萧雨回答
顾清明松了一口气“你的头受伤了,没事,很快就好了。”
萧雨闭着眼睛听着耳边稳定有力的心跳,莫名的心安,这个人给她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似乎不管有多少风雨都不必害怕。她们应当是很熟悉吧!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的。她放下心,轻声问:
“我是谁?”
萧雨的头很疼,她只要用力想,头就会很疼。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身边带着提问的怀抱,能给她一刻安稳。
天亮的时候,顾清明带着萧雨到了长沙的医院。
刘明翰没想到铁打的冷医生却有这样的一天,
她失明了,而且忘记了自己是谁?
不肯让任何人碰她,刚刚出壳的雏鸟一样的死死的抱着顾清明不让任何人接近。
“顾清明,天亮了吗?”萧雨问
“……”顾清明看着大量的天光,说不出话,阴雨已尽,天也放晴。日光白晃晃的让人眼晕,萧雨却一点光也感受不到。
“亮了么?”萧雨问“温度热了起来,天亮了,对吧!”她虽然没有视觉但是,还有感觉。
“嗯。”顾清明无力回答,只能t叹息点头
萧雨颓废的窝在顾清明的怀里,苍白的手在空中挥动,手指白的几乎可以看见血管,她回手,指甲险些扎进眼睛。
顾清明连忙握住她的手小心的按在身侧。
“我看不见了。”萧雨哭,像个失去蝴蝶结的小孩子,既无心机也无防备。
除了哭,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她抱着顾清明不敢松手。
眼泪把顾清明的衣服打得湿透。
她的世界一夜崩塌,能让她感到温暖的只有他。
顾清明回手抱紧了萧雨,轻柔而坚定的说:“别怕。”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一次他都要保护好她。
日本人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身为第十军参谋长的顾清明不可能离队太久。
他心爱萧雨,但是,他也是守家为国的军人。
顾清明留下了小穆照顾她的生活,
在医院休养了几天的萧雨回到了顾清明在长沙的小院子。
她虽然没有记忆也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小穆的焦急,她同样的不放心顾清明,逼着小穆回部队回到顾清明的身边。
枪炮无眼,既看不见,又没有记忆的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让小穆焦虑的守在自己的身边。
“我不走,”小穆说
“他身边需要人。”萧雨坐在藤椅上,小穆已经提过很多顾老爷子对他的期许。提过无数次顾清明是顾老爷子唯一的老来子。小穆是顾清明的护卫,万一顾清明出了什么事,小穆自己也不要活了。
“你看不见。”小穆虽然想走,也知道轻重。
“没关系,这里不是战场。”战场是什么样子的?萧雨虽然想不起来,却恐惧的浑身哆嗦。
“我去了,谁照顾你。”小穆不放心
“这就看你的安排了。”萧雨有些累了,明明心都跟着顾清明走了,人留在身边也没意思。她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困在这方寸之间,不过是吃口饭维持呼吸罢了。
“刘医生会来看你。”刘明翰时常到这个小院给她检查身体,这也是让小穆放心的地方。
萧雨失明又失忆,即使她是冷斯诺对任何人也都没有了威胁。当然,也没有了用处。
“去吧,就说,我让你去的。”
萧雨说,她茫然的看向天空,好像又听到了远处打炮的声音,战争的阴影已经越来越近。小穆是战士,他属于沙场。
小穆雇了对可靠老实的夫妻为她打扫做饭,照顾她生活起居。
很快去了前线,又很快的回来,他把萧雨塞到一辆车里,在枪炮声里送上飞机。
再然后萧雨去了重庆,到了顾家在重庆的那座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