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门 (八)(1 / 1)
“义父万安!”凌郁目光深敛,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拜倒行礼,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徐晖望着凌郁,模模糊糊觉出他是个十分克制的人。
司徒峙与之闲叙近况,凌郁的话少,似乎要到不得已方才吐露一言,倒是汤子仰说起江北情形,话语滔滔,一泻千里。司徒峙身边这两个人,一个似嫌冷僻孤清,一个又太过张扬热闹,夹在一处,张弛之间,却是司徒峙运筹帷幄。
“郁儿,前些日子你不是管我要人么?”司徒峙话锋一转,落到旁边的徐晖身上,“徐晖是洛阳杀手会出来的,身手不错。让他跟着你吧!”
“凌少爷!”徐晖向凌郁行了一礼,低下头,掩饰住内心激动。
凌郁这才回身瞥一眼徐晖,微微颔首算是答礼,并无高高在上的少爷作派,彻头彻尾只是淡倦。徐晖内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这漠然其实比轻蔑更让人难堪。
凌郁低眉告退,带着徐晖从前堂侧门出来,穿过蜿蜒曲折的庭院,往内宅深处去。苏州园林以布局取景见长,司徒家族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匠心外的匠心。徐晖虽然对园林并无见识,却也看得出来设计者颇下了一番苦心。亭台楼阁,掩映在层层叠映的绿柳翠荷之间,十分富贵,却又不显恶俗,流淌着三分幽丽,三分雅致,似乎又三分隐秘。拱桥后衔水榭,接着听雨轩,顺曲折的长廊下去,每条岔路口都点缀以角亭花木。瞧着前面一片洞天福地,却原来是靠窗棱修竹造出的虚渺景深。分明已到死巷尽头,转身便又见柳暗花明。假山洞隙间隐约漏出玉簪花香,拐上几个弯,仰头可见束在山腰上品茶对弈的高阁,半遮着雕花木门,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徐晖跟在凌郁身后,满眼目不暇接,心想这哪里像是江南霸主的府第,倒仿佛文人雅士的宅院。只是,曲院幽深看似无心,实必有意,不知这亭台之后更有几重亭台,玄机背后还藏着多少玄机。唯有心思缜密、顾虑重重之人才会把家布置成一座迷宫。走在这座宅院之中,徐晖对司徒峙的敬畏不禁更深了一层。
如此曲折迂行,凌郁终于在一处简素的院落前停下,唤声董伯,便有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迎出来。凌郁吩咐他给徐晖安排住处膳食,董伯躬身承应,引着两人进门来。院子宽敞明净,间间屋宇一目了然,徐晖心头着实喜欢这朗朗之气。
凌郁问徐晖可记得住来时的路,徐晖脸一红说,“这儿岔路太多。”。
“来回几次就会记得,”凌郁说,“最好勿要乱走,免得惊扰了族主。”
徐晖点头答应,随口问,“凌少爷,你住哪儿?”
“你安置吧,日常起居自有董伯照料。”凌郁对徐晖的问话置若罔闻,自顾自交待完,冰着脸就走。徐晖觉出自己问得莽撞,颇有些懊恼,正无所适从间,凌郁却停住脚步,转回身来问,“嗳,你喜欢别人怎么叫你?”
徐晖微微一怔,“叫我阿晖就成。”
凌郁低声默念,“阿晖,好,就叫你阿晖。”
听一个陌生男子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怎地,徐晖心头忽涌上一阵异样温暖,嘴角不自禁扬起了笑意,“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凌郁长久地注视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极不寻常的话,沉默片刻突然说,“你饿了么?一起用晚饭吧。”
徐晖心上掀过乍惊乍喜,凌少爷眼里似乎不大夹自己这个人,谁想竟又相邀共进晚餐。晚饭很简单,由董伯亲自端到徐晖房间,两尾白鱼,一碟青菜,里面盛着淡淡的水乡味道。
房间里暗下来,徐晖要点灯,凌郁摇头说这样挺好,于是两人就坐在一团模糊的暮色里,面对面吃着这一餐。凌郁问徐晖家里还有什么人,徐晖说自己是个孤儿,连家在哪儿、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能活这么大,也是运气。说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他的朋友高天,想起他们俩本来连名字都没有,成日在街上要饭,挨过一天算一天。直到遇见洛阳杀手会的王明震,才终于在吃饭时用上了筷子,睡觉时有了床榻。徐晖和高天,这两个名字由王明震信手拈来,一个是太阳徐徐升起,一个是天高地阔,都取得好意向。他们两个孩子随便抓了哪张字条,便叫哪个名字。有时候徐晖胡思乱想,其实他本来可能是高天,而高天就是徐晖。他心头便不由一阵迷茫,自己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在拈龟的瞬间就已注定了么?
其实徐晖也很想问问凌郁的事情,这个少年披着一件沉默的外衣,关住心里所有的秘密。但他心知不应该乱打听,便很有分寸地缄了口。屋子里静下来,只能听到筷碰杯碟发出的轻微声响,拢进耳朵里,仿佛谁人寂寞的叹息。
徐晖忍不住说,“这样吃饭太闷了,应该拿一壶酒、一盘酱肉坐在河边,仰头就能望见满天星斗。”凌郁问你以前常常这样喝酒吗?徐晖说是啊,那时候老和一个朋友这样喝酒喝到半夜,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凌郁听他追忆洛阳往昔,忽然接口说,“你不像是杀手出身。”徐晖问为什么,凌郁说,“杀手应该冷酷无情,你却还老想着这些陈年往事。”
徐晖咧嘴一笑,“所以我还不是顶级的杀手,也不想再当杀手了。”
昏暗之中,徐晖已看不清凌郁的眉目,只听到他喃喃低语,“在这里想当顶级的人物,可也得学会冷酷无情。”
徐晖浑身一激灵,脱口问道,“那你已经学会了么?”这句话问得有些冒险,徐晖心想凌郁许会生气,但他只淡淡地说,“你看呢?”
徐晖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沉默了,凌郁也不再开口,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凌郁说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也不等徐晖回答,就起身走了出去。夕阳在他洁白的后背衣襟上,划下最后一道绛红,有种说不出的冷艳。
望着凌郁逐渐消融在沉沉暮霭之中,徐晖的心莫名一阵抽紧。这个令人有点儿畏惧的少年,在黄昏里是如此孤独和单薄。
徐晖回屋点上灯,才瞅见凌郁面前的那碗饭几乎没怎么动过,心想,他吃得这样少。帮着董伯收拾碗筷的当儿,徐晖随口问凌少爷为人如何。董伯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凌少爷独惯了,平时不怎么和弟兄们在一处。他是少爷,何况那么清高的性子,大伙也都有些怕他。他能和你吃一顿饭,真是难得。不过往后你自己说话、办事都要拿捏着点儿。凌少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徐晖又问凌少爷在家里跟谁特别要好,董伯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他对谁都是那样。
徐晖忽然有些为凌郁难过。偌大一个司徒家族,凌少爷看起来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其实也不过是个形单影只的人。其实凌郁是不是孤单可怜跟徐晖并没什么关系,他向来也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个苍白少年的身上暗嵌着一种魔力,徐晖尚不自知,打从第一眼见起,却已被深深地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