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六十九(1 / 1)
傍晚时分,天已经全黑了。
并非之前道上有更多的耽搁,而是张莫问不想草率进城,叫人看见。他在城外先找家僻静茶栈,寻了个偏位坐下,静待天黑,顺便叫些吃食,将晚饭打发。
“哎呀……一百多口人呐,真是做得出来……”
“是啊是啊,发疯啦……”
他听见临窗边一张桌的两个男子窃窃私语。
“哎——客官,您两位的酒菜这可上齐啦!——”店伙托盘碟而至,将他们打断。
“来来,吃吃吃!”其中一个包着头巾的男子招呼道。
他俩人狼吞虎咽起来,也就住了嘴。
听上去自然不像什么好事,张莫问听过且过。他片刻结账,出门时寄存马匹,茶栈伙计道:“客官,您的存牌,您拿好!咱小店通宵不歇,客官随时取马都成——!”
城内步行,总更低调安全。他家中不知到底所出何事,此时若巧遇儿时旧友、街坊熟人,辨认出他这个张家小子,恐怕只能招来麻烦,若是问起什么,他更不知如何作答。
这竟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亦如那个差点儿就被张召北杀死的夜。可笑吗,他如今踩着他的死讯回来,却不知他是如何死的?!
张莫问在夜色的掩护下,不动声色由印天城南门进入,随即右转,切入他儿时熟悉的纵横小街,曲折暗巷,他像狸猫一样轻盈穿梭在高低错落、九转十八弯的弄堂胡同中,白墙黑瓦,似回到当年放课后,成群结队嬉闹追逐的小时候。
夜开始深沉,窄巷狭街中,星星点点的光,张莫问摸回到自己在请贤街上的家。
四下静寂,连狗叫声都没有,院外可以看见屋内昏黄的灯火。
他轻推院门,木门已从内里关锁。张莫问亦不多想,直接翻墙进去。说也奇怪,一切那么安静,静得连咚咚的敲门声都像是一种不该。
“吱——”
屋门倒一推便开,一股非常浓重的草药味道扑面袭来,参杂着劣质烟丝的气息。
张莫问瞧见一个鬓角花白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看他。
那男子身后昏暗尽头,停了一口黑漆漆的薄木棺材,棺材前的灵位上白笔写着他父亲的名字。
张召北真的死了。
张莫问内心深处最后的侥幸砰然破碎,他不声不吭坐到那个重又俯首,猛嘬烟卷的男子身边,叫了声:“二伯……”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下来。
他哭得到底是为什么,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不是张召北这个人,而是自己从此没了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二伯张召南将烟头在棉布鞋底上捻灭,半晌沙哑说道:“你再不回来,就该下葬了……”
亏得天冷,棺椁中又放发了草药,不然这屋中当真待不住人。
过了很久,张莫问才道:“我当早已……早已埋了。何必等我,早些入土……为安吧。”
“唉……不是因为你。”张召南叹道,他搭翘着的那只脚猛然放下,踏得满地烟头飞灰四起:“……是不敢埋啊,官府那边……它不给埋啊……!”
“……什么官府?……怎得不给埋了?!”张莫问一双泪目大睁。
“侄子啊,你爹他……你爹他……唉!”张召南打量张莫问半天,终于吐出话来:“你爹真是造下大孽啦——!你爹跑去玉府,将人家上上下下百多条人命,屠了个干净!——”
“啊——?!”张莫问听罢大惊,腾然站起,身后坐凳“咚隆”翻倒,只道:“那我娘呢?!”
“唉……!”张召南拉住张莫问,摇头道:“你娘的事情,那是在这之前!——”
张莫问的娘亲李慕璃,小字璃兮,唤作璃儿。
李慕璃早年改嫁,正是去了玉府。
玉府老爷玉涟启和李家倒有些渊源,当年李老太爷在京城翰林院时,玉涟启曾是他门下一名太学生。
改嫁便改嫁吧,但孙子不能带走。
张莫问留在张家,小时候常去玉府探头探脑,看看他娘,被人撵得直跑。大了就不怎么去了。
一天晚上,玉涟启叫人下了药,吭都没吭一声,吐血死在书房。
喝下的羹汤,是李慕璃亲手送上的。
李慕璃温婉淑静,不堪玉府中人相逼,没等报官,已去撞了墙,抬到衙门中,没有活成。
五天后,张召北突然回到印天,一夜之间,提一柄墨霜天残剑,将玉府劈杀得如/同/修/罗/尸海。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那天血水汩汩一直淌到玉府大红门外,这才叫打更之人发现。
当夜围捕,第二天未明时分,张召北在印天郊外一处荒坡死斗,伏诛。
玉家给杀的没有人了,衙门封了整座府宅,作停尸之用。
至于张召北的尸首,张家兄弟好不容易托着以前张四方在衙门中的旧关系,先带回了家。
整个印天府衙焦头烂额,李慕璃毒杀玉涟启的案子没有人再提起。
“现下咱们兄弟三人轮流给你爹守守夜……”张召南说道此处,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光彩。他亦老了,暮气深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偷吃几口饺子,就能跳了二楼的年轻人。
“……其它人呢?”张莫问道。
“你婶子们,还有堂哥姐,带你奶奶搬去乡下,暂先避避风头。住不下去啦,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几家都得搬出印天……”张召南颓颓坐下,扶起手边翻倒的坐凳,示意张莫问也坐下,道:“这几天不要乱跑,等你爹下了葬,该走就走吧。”
张莫问缓缓坐下,他眼泪凝在脸上,心头空成一片。
张召南又点上一只烟卷,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
叔侄俩这么坐了良久,张召南咂咂嘴忽然道:“你爹的剑没了。”
“……嗯?”
“墨霜天残剑。”
“……”
“你奶奶糊涂啦,一直哭,起不来床,直嚷嚷,作孽啊,作孽啊,当初就不该去啊,祸害啊。”张召南道:“我们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原来不是说你爹,而是这把剑,说你爷爷当年不该将这把剑带回家。”
张莫问只是听着。
“其实呐,你离家之后,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爹整个人就跟疯魔一样,天天捧着那柄剑,翻过来看过去,饭不吃,水不喝,觉也不睡,成天独自在后院比划。半年后,他先将那个文氏打发走了,不久自己也离开印天,不晓得去到哪里,一年一年来信总说,明年就回来。结果突然这一回来,家里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张召南吸一口烟,道:“这剑黑不溜秋,当真能有什么特别?还就是邪乎起来了……”
张莫问心中一动,道:“二伯,这剑可是有光的,青色的光。”
张召南呼哧一笑:“我知道,不过内中镶缀了些不值钱的石头。当年我们兄弟几个都耍过,后来你爷爷把它传给你爹了。我告诉你,这把剑虽值不上多少钱,有时晚上,哎,比如今天,月亮也不出来,黑漆麻乌的,就会青光大盛,锋利亦是锋利,确实是一件赏玩好物。”
张莫问沉默下来,一想不对,又道:“二伯,这怎能说不值钱呢,也算是宝石吧!比那夜明珠子一般亮了……”
“咳!”张召南打断他道:“你是不晓得,你爷爷当年可是想把这剑卖了的,但这柄剑啊,出了印天城,就再不发光,任你是白天黑夜,有太阳没太阳,有月亮没月亮,气得那买家非说你爷爷是个骗子,大吵大闹将东西退了回来。好在中间有相识的朋友调解一番,不然,你爷爷反倒要赔一大笔钱呐!”
“怎么会这样?”张莫问奇道。
“谁知道哇,天下稀奇之物多了,你爹这真,不是玩物丧志,是玩物丧命了。”张召南看了一眼弟弟的棺椁,大叹道:“莫问,去给你爹上柱香。今晚你若累了,便去歇息,若是不累,再陪我坐坐。”
“嗯。”张莫问刚站起身,院外忽然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噫,这么晚了,能是谁啊?……”张召南闻声站起,警觉说道。
“我去看看。”张莫问亦小声道。
张召南掐灭手中烟卷,点点头。
张莫问轻手轻脚溜出屋门,悄攀上院墙一处,微探头往院门一瞧,门前只站着一个驼背的老人,手提一只昏黄灯笼。
他仔细打量,见老人又敲了两下院门,虽良久无人应答,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时老人将手中灯笼提了一提,张莫问一时在灯火中看清那人相貌,竟是和治家的老管家,和永?!
“……永老叔,你怎么来了?!你可记得我?”张莫问跳下墙来,将大门开启半扇。
和永手中的灯笼提得更高,照在张莫问脸上,他笑道:“记得,记得,小东西,我就是来找你的!”
“你怎知我回来了?”张莫问心中诧异。
“没什么,没什么。”和永答非所问:“和治找你呐,托我告诉你,今晚在阅江楼等你!”和永用手拢成个空心的拳头,放到嘴边上下比划道:“一起喝酒,喝酒!”
“今晚?”张莫问想,这都几更了,我跑马去江边也要近一个时辰呐。
“老叔,这么晚了,和治还在那儿吗?”张莫问满面疑惑问道:“哎,对了,和治他怎么知道我今个儿回来?”
“在,在,他不等到你,不会走的。”和永带完话,呵呵笑着,转身慢慢离去。
张莫问心道,这永老叔可是长了年岁,糊涂了?要不等会儿,我还是再去和治家问上一问?
这时忽听和永又道:“就像你们小时间一样……!”
张莫问放下心来,便答:“好,好,我这就去。老叔你慢走呐!”
原来和永还记得。小时候张莫问约和治一起玩,自己常常迟到,因张召北总莫名在家中找张莫问的麻烦,轻则大骂,重则挨打,使他出不了门。和治就在约好的地方一直等。这和永叔有时送和治出门,就陪小少爷一同站着,等张莫问急急赶来,和永就喊他小东西,骂他小坏蛋,才径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