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五十九(1 / 1)
不知谁这样大能耐,一句话便让凌观鱼撤了手。
凌观鱼兀自怒气冲天,背过身去,侧向而立,不住捋须。
“老爷!老爷!您歇歇!您歇歇!”院护中快步走上一人,给凌观鱼递上一条干爽布巾擦汗。
张莫问一瞧,还认得出这是当年领他进门的布坊何掌柜。
“老何,让他收拾收拾,进屋来吧。”凌观鱼未接汗巾,踏步走入正堂。
“少侠你……”何掌柜犹犹豫豫看向张莫问。
“不用了——!”张莫问拿袖子将面上鼻血胡乱擦擦,快步往那厅堂走。
刚入门,何掌柜紧跟在后,从外将门扇关锁。
张莫问管不了许多,往内堂一望。
那夜扬州赠鸽相别,不到半年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为何不放鸽予我,好叫我知道?!
罢了,罢了,我不是,也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青石板,凌守月扑卧地上,肩头微微颤抖,苦苦支撑。
时已入秋,张莫问心间一痛,走上前将她一把扶住怀中。
不嫁就不嫁吧……这地上,多凉啊!……
他有千言万语,无法说出,也不必说了,凌守月抬起脸看他,见他满面新伤鲜血,便对他笑笑,她再一低头,一滴眼泪就落下来。
月半有余,地狱苦海,而她,第一次落泪。
“凌观鱼——!你还是不是人——?!”凌守月不住瑟瑟发抖,张莫问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转头痛楚大怒道:“这地上凉得都印出水了!她现在身子如何受得?!你,你还是不是她亲爹呐!——”
张莫问虽大骂得凌观鱼几句,却自己都要哭将出来,哪曾想那边凌观鱼比他还要火爆,直扯着嗓子喷道:“你以为,只有你牺牲最大?!我凌家上下哪个不是忍辱负重、谨小慎微,一刻都不敢松懈?!……你!……你!”凌观鱼气得在堂中左右踱步,叱道:“你与人私定终身,置整个凌家于不顾,你可曾想过后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父自小就对你说……一十六年了,日说夜说……你却也无动于衷?!”
“爹……!”凌守月终于哭道,她一只冰凉玉手紧攥住张莫问的臂膀,她想对凌观鱼说些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
“唉——!守月啊……”凌观鱼忽然缓和下来,闷沉叹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一个哥哥?……”
凌守月大为震惊,登时脸煞得更白。张莫问瞪大眼珠一阵眨巴,凌家家事他本就听得云里雾里,守月乃凌观鱼独生女儿,怎得突突然凭空冒出个哥哥?!
“观鱼,就此打住吧……”凌观鱼身后雕花檀椅上竟坐一人。
“今日的话,已经太多了……”那人苍哑又道。
张莫问之前急转入内,只奔凌守月而来,天塌地陷都不管了,哪还多加察觉。
此人安坐于后堂暗处,无声无息。张莫问现下再听他气息,深长沉健,心中立时一凛,本能护在凌守月身前。
暗影中,果然现一花甲老者,稳毅徐缓踱出。凌观鱼收声,按捺不语,侧退在旁。
张莫问一见此人,此人气旺神健。
二见此人,此人神思凝重。
三见此人,张莫问心中大惑,瞠目不已!
啊?!你,你不就是凌家当年,颤巍巍前来,给我端茶送水的仆人老吴?!
张莫问这儿正自惊疑得说不出话来,凌守月那头喊道:“爷爷……!”
“……”张莫问真听得脑中一片空白,两眼一马扎黑,半晌才道:“……什,什么?你就是凌百川?!”
“不错。”这凌家老太爷掷地有声,道:“小少侠,别来无恙?……”
“爹!”凌观鱼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老爷子还气定神闲。
“孩子们都给惯坏了……”凌百川也不知到底说谁,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守月,张少侠前来看你,你们去说说话,他就回去了。”
“爷爷,我那哥哥,可是人在印天?……”凌守月眸中含泪,紧咬粉唇,双膝跪地锵锵问道。
“守月!怎得如此忤逆?!”凌观鱼脸色发青,他见凌百川幽幽瞧他一眼,登时敛声说道:“你当为父诓骗你不成?……你上有一位兄长,唤名凌月臣,他长你两岁,一出生便秘密送往印天抚养,他是我凌家一条暗线,这么多年,他从未归家,即使你们娘亲故去,也未得回还,来上一柱香……守月,这就是我凌家满门的宿命!为父今日话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吧!……”
凌守月面色凄徨,只是摇头不语。
未几,她强忍泪水,闭目一声哀叹!
扶住张莫问想站起来,她跪得太多太久,竟几次不能成,张莫问将心一横,一把将凌守月娇躯横抱怀中,立身对面前两人道:“凌爷爷,……凌叔叔,我和守月有几句话!”
他这话说得客气,面色却像要杀人一般,凌百川与凌观鱼也不阻他们,张莫问抱着凌守月直穿过后堂,往庭院中大步走去。
如果有什么伏下的人手,大概短暂撤去了。
这时萧瑟后苑,诺大之地,只有张莫问和凌守月两人。
张莫问走上鹅卵石道边,长亭下一个草坡,草甸还自青青,他扶着凌守月歇靠下,自己径自坐到守月身前坡下。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坐了许久,这里能看得很远,看得很高,就像梦一样。
张莫问听见身后簌簌两声,后颈一热,原是凌守月轻轻伏在他肩头哭了。
他抱膝不动,任依人泪水打湿后襟。
他完全可以回身抱住她。
但他知道,他能带她走的时候,她已不愿同他走了。
夕阳还未出现的时候,凌守月站起身,站到张莫问面前。
“你走吧。”她潸然道。
“守月……!”张莫问泪眼相望。
“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在凌家……”她柔怅又道:“不要担心我,他们毕竟……是我的至亲家人,不会太过刁难我的……”
“守月……你的家事我自不会多问,可你何必,何必为难自己?!……”张莫问站起身,向前一步,可他还能说些什么,这一切与他再有什么相干?!
“……家事,我家还有哪一件能算作家事……”凌守月仿若自言自语般轻蔑笑道,忽而疏冷看向张莫问。
她仍婉妙动人,美丽近乎秋水。
她从未这样无情看他。
“张莫问,我们最好,不再相见……”
她背过身去,站在那凄凄风里,让梦醒了……
“……!”张莫问如身中万箭,心上插透利刺,他只想走,还是想逃开去,不知自己如何跌撞冲出的凌家。
凌守月再回头,人已围在万刃丛中。
余辉残照,院护中一人拱手道:“大小姐,请回房去吧。”
张莫问倔犟着不再流泪,带着满身伤痛,踏上西北的路。
他其实不应再接近古苏这座城,这里简直成了他众多恶梦的发源地。
然而命运如果可以这般轻巧安排,怎还能称之为命运?
张莫问麻麻木木,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睡,这样浑浑噩噩走了三五天也没走出几里地去。
一日行马,慢吞吞跑过水田边,他正自走神,忽见田间惊起水鸟,这才想到怀中一封书信未拆。
说是书信,其实一卷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鸽笺,正是大衍道长的笔迹。张莫问早前出离蜀中,刚抵江南之时,曾放鸽向蜀,报过平安,其后动荡迭至,待收到回应,正入了古苏地界,往凌家猛赶,急急揣入怀中未能一读。
展信看,大衍道长音容笑貌如临眼前。
他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他炼丹制药的最新成果,这就占去大半篇幅,最后几行写道,莫问呐,你也老大不小了,灵古那个老家伙上门找我,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你,这事儿,啧啧,为师还得斟酌斟酌,灵古老头想当我的亲家……哼!我还得考虑考虑呐,啊哈哈哈哈哈!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张莫问看得哑然无声,哭笑不得。
大衍道长真乃一代神人,报信都能报成活人头上浇开水,伤口上头撒盐巴。
张莫问将信抚掌轻轻捻碎,抛散草间,望四野怅怅舒一口气。
他突勒马驻步,心中思忖,至此北上凉州,时日尚宽,何不抽出几日,西去蜀山与大衍道长他们小聚?
他自凌家出来,眼看成了个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浪荡人物,这样状态怎能去凉州赴任,不如一路先往蜀山,访友散心!
以后恐怕机会不多了……
张莫问夹镫,拍马便行,骥风与原野一同自耳边翛翛掠过,整个人正似重又涨足了精神!
不过他这次是见不到灵犀的。
大衍道长在信中说了,就在张莫问离开蜀山不久,山林深处夸蚩苗寨长子阿奇邬年满十六,已经自带所辖族人离蜀入黔,往更南部另立分寨而去。
这阿奇邬的尊弟,便是当年张莫问从人皮刺客手中救下的苗王世子——阿离晏。
者西与阿缕朵均以族人身份相随。
立寨后,者西将成为阿奇邬寨的大巫——者西大巫士。
灵犀也经苗王夸蚩阿律兮的允意,一同南下。
她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她说过,她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是她的机会。
谁曾想几年之后,南疆各寨各部为了谁家迎娶这位后理国的巫女,竟打得头破血流,阿奇邬与阿离晏兄弟之间最先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挑起一场后世记载为“楞伽之战”的滔天大乱。
那时张莫问才知道,这位灵动耀跃的少女,身负异血,其父灵轩为汉人,其母在族中尊贵如日月……
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