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十二(1 / 1)
张莫问在钦天监的正式生活的第一天,是和一个疯子开始的。
当然现在他已改口称他为主簿,可这位主簿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来,是何方人氏,竟连舅舅这个监正都一概不知。
“主簿大人啊……宋老监正将我从印天调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咯,资格比我还老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正赶上他发疯呢!”李慕和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张莫问,又道:“还好你舅舅我当年玉树临风跑得快,不然这脸皮子也就啃没了!”李慕和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老脸儿。
“……舅舅,这位宋老监正是?”张莫问认为应该马上换个话题。
“老监正啊,可真是一位圣贤……本是咱们印天城那里的监正,整个衙门出事之后……唉……你知道的……他被转调朔京,苦苦支撑,暗中保下了不少人才设施。只可惜,老监正故去之前,该散的早都散了……”
“……现下即使皇上有心,只怕也……”张莫问小心提道。
“只怕也难啊……”李慕和无奈点头,低声道:“彻底翻案这种事,是不敢想了,更没有人敢提……当着儿子的面去抽老子的脸吗?……能保持现在的状况已经很好啦……唉……”
“呵呵……”李慕和忽而自嘲笑道:“哎呀,我真的是老了,成天这样唉声叹气可怎么得了?莫问啊,你也到年纪了,等这入职的事情定下来,舅舅作主!给你讨个好媳妇!啊哈哈哈哈哈哈!——”
话题转换得太快,李慕和胸脯拍的砰砰直响,张莫问懵逼急道:“舅舅?!你这说的是……咳咳,哪跟哪啊?!”
“噫!大小伙子害羞什么?!你的亲事舅舅不管谁管?!哎呀,还好没叫主簿挠破脸,不然这几天不好带出去见人了……”李慕和眨眼仔细端详,道:“对了对了,这事儿我有空得问问你舅妈去!让她也给参谋参谋!要说适龄的姑娘,她前些日不是和我提过秦大人的女儿……”李慕和一个人神神叨叨嘀咕开了,他早已成家,有一个小女儿,一家三口住在京城西坊。就像他自己说的,这钦天监中老的老,小的小,……疯的疯,所以一般住在衙门里,难得回一趟家。
“哪天跟我回家,给你舅妈看看……”李慕和美滋滋道。
舅妈是肯定要去看的,可是逼着人找媳妇儿这种事……
张莫问心中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他已经不去想这件事了,却总无法摆脱。
其实他知道的啊,他一直都知道……
自他决定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和凌守月,就再也不可能了。
“大侄子!大侄子!”疯子用胳膊肘推他:“看我!看我!”
张莫问瞥了一眼身旁的疯子,疯子正聚精会神地将那粒黯淡无光的玄黑色小石放回白石供奉台之上的貔貅座托。
石子一经归位,竟忽的炽光大起,星星点点的幽蓝色晶光一一浮现,进入之前那种沉稳且迅疾的无规则旋转状态。
此时正是白日间,地下大教堂中却静谧如永夜,只点了廊柱上几根蜡烛,勉强能走路。
李慕和说了,长明灯是万万不能再开,昨天晚上“噗呲”一声就用去几百斤灯油!整个钦天监所有人的俸禄添一起都赔不尽啊!这是要集体喝西北风的节奏呐!
可就是这几个火点,疯子还是觉着太亮。
他很怕光,除了天黑后去大院中吃顿晚饭,其余时间就全在这地下度过。
疯子大约因此皮肤白得吓人,也很瘦,吃得很多却一副营养不良的饿鬼模样,但他精神很旺,比如现下,张莫问正出神地看着石台上的幽蓝玄石,若有所思,疯子不声不吭围着石台背手踱步绕了几圈,突然跳将到张莫问耳边,像要咬去他的耳朵一般凶巴巴问道:“你姓什么?!”
张莫问只得回过头来搭理他,舅舅说了,要像对待一个宝宝一样温柔地对待主簿。
“我姓张。”张莫问和声说道。
“那我也姓张!”疯子忽又纯真笑道。
唉……不但疯,还有些傻……
“那我不姓张了。”张莫问一脸无辜。
“喔……”疯子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认真道:“可我还姓张!”
“唉……!”张莫问真要把脸砸在石台上才好。
“张莫问!”小画师端一精美古朴的锡质烛台从侧廊处踏来,生气道:“你又占他便宜作什么?!”
“我哪有占他便宜?明明是他占我便宜!……”张莫问苦笑道:“画师,你别生气么!我真的不晓得他们不晓得你是姑娘家,我要是晓得他们晓得你不是姑娘家,我一定假装不晓得他们不晓得你晓得他们不晓得你是姑娘家……”
张莫问还要继续说下去,小画师定定打断他道:“怪不得瓜片他们说你看着就不像好人……”
“啊?!”张莫问很委屈,我走到哪里人家至少拱手称一声少侠,这钦天监里还有没有正确的审美观?!
“……行了行了,我也不是恼你这个……”她笑笑,低下眉眼,轻声道:“你以后,不要再欺负他……更不许打他!”
“我……!”
有口难辨。
“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疯子痴痴问道。
“张莫问!过来帮忙!”小画师将手中烛火微微拨亮,又对疯子道:“主簿,走吧,今天一张画都还没描呢!”
“我今天姓张!”疯子很生气。
“好好好,张主簿!嘻嘻,恭请大驾,这边走!”小画师乐道。
张主簿大摇大摆走在前面。
“张莫问!快跟上!”小画师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走远,顺带也将张莫问丢在黑里。
“哎哎哎哎哎哎!”张莫问一个箭步窜到小画师身畔,轻声对她说:“你偏心!”然后纵到疯子身侧,边走边随意问道:“主簿,要是有人喜欢你,你怎么办?”
“张莫问!!!”小画师在后面跺脚急喊,或者说,小画师在后面跺脚急骂。
“嘿嘿!”张莫问回头瞧瞧小画师,啊哈哈哈哈哈。
“张莫问!你!叫你来是帮忙的!你,你添什么乱!……你!你你你!你欺负人!——”小画师窘迫的,哎呀恨不得将张莫问用手头蜡烛直接点了天灯,世间就安宁了。
“要是有人喜欢我……”疯子忽然停住脚步,拿手向前一指:“我就把这个送给他!”
此时已走到侧廊尽头大厅一处暗角。
无法想像,眼前是一台一人多高的巨大木制模型,精细展现出一座庞大的高山城池。
这座城,是活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在动!
一切栩栩如生,连小小街市上米粒大的木头鸡仔也正啄喙、歪脖、扑翅!
更有一条瀑布从最顶端富丽堂皇的恢弘殿宇中穿下,流绕过自动开合着的悬索吊桥、下城熙熙攘攘的集市、飞禽走兽的密林,汇入最下层千帆百舸的繁忙港口……
密密层层,叠叠嶂嶂,任谁都会感到像天神俯瞰众生一般,瞻仰这座生活着千百木头小人的城!
这些小指粗细都没的傀儡木人,各行各业,情态万象,有的只站在原地好似交谈,有的竟可随足下银丝铰链前后或左右移动行走、赶马推车!
“借我!”张莫问一把夺过小画师手中烛台,上前相照细看。
他心中砰然,惊异得难以言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整座模型,从头到尾没有用一根金属制的强钉打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标准的榫卯结构。
从上到下却又找不出一处明榫,一转一折之间,刀工圆熟精炼,机关细丽微妙,堪称鬼斧神工,是当世机巧一术的最高水平!
张莫问拿耳去听,忙看向疯子:“主簿,这内部可好打开看看吗?”
疯子嘿嘿痴笑道:“但你说,里面是什么,是什么?……说对,就给你看,说不对,不给你看!”
“好!”张莫问道:“那我猜,有两套驱动。”
“喔……”疯子似笑非笑。
“一套自然是水流装置……”张莫问想想,继而兀自点头道:“还有一套……定是孔雀轴!”
疯子一愣。
小画师见状奇道:“怎么?他猜对啦?!”
疯子边摇头边独自怔怔向侧旁一间漆黑的耳室中走去,口中喃喃念道:“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
“张莫问!孔雀轴是什么?!”小画师抄手拿回烛火追去,转头只道:“你看你又把他弄病了!……”
“哈,真的是孔雀轴?!……”张莫问正自言自语,疯子突然回身向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你看,外面那个是我造的,里面这个,是我爹爹造的。”疯子又指指那耳室内里:“是不是一模一样?是不是一模一样?……”
他站在那里连说了好几遍,小画师将这内室中所有的蜡烛点亮,过去扶住他道:“好啦好啦,一样一样,都好看都好看!”像逗七八岁的孩子。
内室中确实有一座机工大小都一模一样的山城模型,只是没有流水如瀑布倾下。
还有这石堂中遍地书籍笺纸,大都老旧泛黄,沿墙堆叠如丘,没有完工的木楔榫角零散丢着,左面一席铺盖,疯子应该就住在这里。
“你看这个吧。”疯子俯身窜出,仰面躺倒地上,伸手打开模型的底膛。
小画师给张莫问使个眼色,让他赶快过去陪着。
张莫问扑倒一看,孔雀轴!真的是孔雀轴!
模型内部错综复杂,蛛网一样的细细银线流光溢彩,根根千头万绪、纵横交节。
主驱动部分悬固中央,像一颗心脏,只是不曾上弦,未有脉动。
此乃机巧名宿之一——孔雀子,毕生集大成之作,实为一种罕见的主副链接轴承,可以驾驭极其复杂精密的小器件传动装置,因其齿轮结构由小及大,副悬铰如雀屏开花拨转,便唤做孔雀轴。
孔雀子因此得名,以此为傲,后来所制机关物品,不管用不用孔雀轴承,都会在某处刻上一只小巧的孔雀翎做标志。
“没刻孔雀翎啊……”张莫问四处查看,道。
“当然没有,这模型是我爹爹做的,又不是老孔雀做的!”疯子忿忿瞪着模型内部:“老孔雀也给了我一个轴心,就不辞而别了,都没有和我打招呼,我生气!”
“老孔雀是谁?你爹爹又是谁?”张莫问侧头看疯子。
“老孔雀在这里骗吃骗喝,我爹爹也在这里骗吃骗喝。”疯子一下爬起来,滚坐到自己铺盖上躺歇着。
“哎呀,别懒啦!”小画师对疯子道,她自己从房中书架上拿下一卷大纸,展平在地上:“不是说好了,一天描一件……”
“……嗯。”疯子也不知是哼哼,还是答应。
“快!”小画师指挥他:“顺着拿一件给我!”
“喔……”疯子赌气似的从山城模型上取下一只小木熊,幽幽坐到小画师对面,将木熊一件一件拆开,倒是用心得很。
“……喂!”张莫问爬到小画师身边:“骗吃骗喝?”
“唉……”小画师轻声道:“都叨咕多少年啦!老孔雀,我爹爹,我爹爹,老孔雀……监正问过他,我问过他,瓜片他们都问过他……”
“老孔雀我知道,八成说的是一位机巧师……他爹爹,是不是也是啊,木工匠人之类的,他们以前都在钦天监出仕过吧……至少在衙门里待过一段时间。”张莫问心道,果然不得了,那时全天下的匠坛高手都被钦天监给搜刮去了。
你就看这疯子,他那一件流水山城,虽是半仿,一个匠人一生能有这么一件作品便是值得。
“我们也是这样想……主簿的官儿啊,应当是世袭的……”小画师应道:“你看他,他就这么一件宝贝,成天瞧来瞧去还不够,非要自己造一个才好……到底是他爹爹留下的东西……”
小画师眨眨眼:“机巧什么我是不懂啦,我只帮他将这一件件都描摹下来……”
张莫问正色道:“画师你小姑娘家家人真好!咱们疯大叔交给你了!”
张莫问刚要开溜,小画师全力一把抓住:“不许走!他爹爹的模型,就打开给你一人看过,你还不帮他?!”
“姑奶奶,我要怎样去帮他啊?我一说话,他不是就病了吗?”张莫问其实想溜去找看找看有没有别的精妙器件,钦天监这个地方,似有无尽的秘密在等待着他,竟令他产生莫名的归属感。
“你好好坐这儿帮我拿着!”小画师将疯子按序排放的拆件小心拿起第一片,递给张莫问:“举好,对着光!”
张莫问也不好同人家小姑娘家再拉拉扯扯,便百无聊赖“嘣咚”一声坐下。
小画师已经研墨、捋袖,提笔画上。
这位画师可更不得了,张莫问一瞧,什么描摹,她这是在画图纸啊!
刻度标识一应俱全,狼豪小楷,切面准确,竟用的透视画法。
李慕和并未告知小画师的名姓,张莫问也无意知道,这都女扮男装了,名字还能是真的吗?
听说舅舅求爷爷告奶奶,司礼监也没给他发来半个人丁,小画师毛遂自荐从武英殿,也就相当于宫廷画院,迁调过来,原先只是做几天帮手,将钦天监一些重要仪器拆分,画录结构图,哪知要画的东西越来越多,干脆留下。
这位专攻山水花鸟的内廷画师,可见是得了钦天监的真传,值此画风突变!
张莫问坐地,心中声声感叹,高人啊,一个个都是高人啊!
“莫问!莫问!大侄子!——”这是舅舅早朝回来了,可一回来就喊得像杀猪一般是怎么回事儿啊?
内室中三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全都杵到门口看热闹。
“舅舅!这儿呐!怎么了?”张莫问将烛火举高。
李慕和官帽未摘,官袍前襟子提溜手中,在侧廊那头招手喊道:“快!快!快随我入宫!阁老要见你!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