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十五(1 / 1)
见大衍道长回屋,张莫问借着月光星斗,将高台上散落的事物一一拾好,推门走入自己房中。昨日慈母碑前旧伤未愈,今日苗肆塔中新伤又添,张莫问浑身酥成一块烧饼,摸到床伢子就睡着了。梦里,者西的大狼狗追着自己汪汪得叫,额正中那撮白毛像一只大睁的竖眼,在无尽的虚空中专神凝视,无法甩脱。
第二日清晨,暴雨。
屋外天雷滚滚,然而张莫问并非被雷炸醒,而是被床晃醒。整间屋子都在颤抖摇摆,犹如地震,张莫问眼皮睁到一半,顿感地动山摇,他连滚带爬从床上窜出,掀开门放眼一望,天上地下洪水如注,黑云翻滚,狂风肆虐啸鸣,脚下瀑布之水暴涨,顶着竹台泊泊涌冒,高台上如生出万千泉眼,轰隆隆白电劈空、雷炸凶烈,举目旷世洪荒末日之象。张莫问心惊肉跳顾不得许多,踉跄跌到大衍道长房前,一脚踹开大门,喊道:“道长快跑!屋要塌啦!——”
道长竟不在房中!
张莫问大惊,道长芦柴棍儿一般的身子骨,莫不是已经打哪儿掉下去了?!
张莫问急得返身揽住高台上简陋栏杆,沿着草庐前后寻找、上下呼喊。他正颠簸转到屋后,脚下一滑,“呼呲”打坐地上,晃眼瞧见北面山坡那处有一个披蓑戴笠的人影正缓缓移动,就要走入一片秃林之中。定睛细辨,那不是大衍道长吗?!
道长啊!不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啊!别留我一人在这儿!——
张莫问东倒西歪,抱着扶手一路滚下草庐,眼前惊涛拍岸,那竹排小径在瀑上滚动,同沸水中刚下锅子的白菜帮子也没两样,浮沉掀摆游移,只差原地侧翻几圈,张莫问为了和大衍道长死在一起,提气咬牙,狂喊着劈里啪啦一路跳踩奔蹦过去,终于“吧唧”平安栽入岸边老泥,喘几口气,赶紧拾起身子,往北边山上追赶。
“道长!道长!——”张莫问手足并用,登三步,溜两步,好不容易追至林前坡上,几乎跪拜在大衍道长的长袍下。大水从秃林间冲刷下来,天是下出窟窿了。
“你唤我什么?……”大衍道长慢慢回头,穿过宽沿斗笠上的雨帘默然看他。
张莫问一愣,改口道:“大师父!大师父不好了!房要塌了!”他回指,下方,草庐独自在瀑上孤傲扭动。
“叫唤什么?!竹腿儿的屋子就是这样!”大衍道长叱道:“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
雨更大了,劈头盖脸扑砸下来,张莫问赤着上身,身上污泥草梗便被冲个干净。脸也白净了,肿消去大半,只还有些微微发红,张莫问在雨中摸摸小脸,还没来及高兴一下,只听大衍道长拧眉道:“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我也想穿呀!我要有衣服穿呐!昨晚不是都给你烧光了么?!
张莫问无语哽咽,还有没有天理了?!
有没有天理不知道,反正大衍道长总是有理的。
张莫问天崩地裂之际能窜到这里,脚上还套着鞋就不错了,然而大衍道长对此并没有要表扬称颂鼓励赞美的意思,他无奈从身上抽下蓑衣,扔给张莫问,还好宽大的斗笠遮住他的肩膀,张莫问想想便将蓑衣披上,说:“谢谢大师父!呵呵!”
大衍道长像没听见似的,随意指指坡下水边一丛宽叶茂草,道:“你去摘片大叶顶着,莫要才来就病死了,让我,咳咳,让为师遭人耻笑。”
“是,大师父!”张莫问飞身下坡,麻利扭下两朵大绿叶子,神气地顶在脑瓜上。
那边大衍道长喊:“磨蹭什么?!即来了就跟上!”便头也不回,向山那头走。
“欸?大师父你等我!——”
张莫问跟在大衍道长身后,两人在暴雨中前行。沿途不断经过这片那片早前被雷电击毁烧焦的秃林,心中确是有些害怕。自然之力神圣且严厉,令勇毅者心生敬畏,令懦怯者哀然自怜。
“道长!我们这是往哪儿去?——”敌过雨声雷声踏泥声,张莫问向前喊话。山越爬越高,林越穿越密,黑云似乎早已在崖下远远翻腾,而一伸手,仿佛就能触到闪电的稍头。
“去无相岭,看看故人……”大衍道长压低斗笠前檐处,动动嘴唇,他好像又说了什么,也许又什么都没说,紫光起处,一个炸雷追到,震得张莫问几乎将心从喉咙口吐出来。
“快走!”大衍道长扭头一句,便向上疾走,张莫问小跑去跟,转过几棵参天大树,眼前豁然开朗,一间破败的竹木小屋,黑黝黝独守山巅,草顶早已塌去大半。
“咕咕!”“布咕咕!”
屋内有什么活物在叫。
张莫问耳尖,他好奇前探,往破屋内打望两下,看不出什么分明,又小心向前几步,见大衍道长在旁并不阻拦,便大着胆子,轻手轻脚走近半掩的破门,慢慢推开。
“嘎吱——”
只听那门中一阵急扇乱拍得紧,“扑腾”“扑腾腾”便从半倾的屋梁上降下许多纯白的羽毛,这破壁裂地的房内竟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站满几十只亮眼金啄的雪白鸽子,一个个咕咕嘟嘟、摇脖晃脑,朝着张莫问像在寻问什么。
潮湿腐朽的气息,却不浑浊,有草水的清香。一应事物都破损不堪,一切物件全化作黑朽。彼此难分,看不出这里住过什么人,住过几个人,只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很早以前就离开了,而且,恐怕永远也都不会回来。
大衍道长随张莫问迈步进来,他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内,他的眼神从空洞的屋顶望出去,又收回来。雨水嘀哒,但鸽群似乎没有大碍。大衍道长回身便要跨出屋门,张莫问轻声喊道:“大师父你看!”蹲下又站起,张莫问从一堆腐木上的茅草垛中小心翼翼捧出两颗圆润小巧的鸽蛋,蛋壳漉湿,洁白光滑,质地如象牙。
大衍道长返身,瞧瞧,道:“唔……我还以为都是公的……”他继而环顾四周,满壁白鸽,张莫问以为他又要感怀什么,大衍道长道:“带回去吃了吧。”
“……”
手中鸽蛋,温热尚在,这几十只鸽子才两颗蛋,不好这样断子绝孙吧。
张莫问轻声道:“大师父,我们还是回去吃鸡蛋吧……”
“没有鸡。”大衍道长应道。
“那我们下山买些蛋吧?”张莫问继续出谋划策。
“没有钱。”大衍道长也不拿他当外人。
“这个……反正就是不能吃!”张莫问返身将两枚鸽蛋放回原处,复又挡在蛋前,还未做出什么大义凛然、怒目相对状,大衍道长说:“好!不吃可以!以后鸽子交给你了!”
“欸?我不会养鸽子啊!”
“谁一开始什么都会?!拿着!”大衍道长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苞谷递给张莫问:“洒出去喂喂!”
张莫问接过这小小一包谷粒,见大衍道长眼珠翻转,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似的,半晌,才道:“好像……就是这样,太久了,我也不记得了……”
“你喂吧!”大衍道长转身走出屋去。
不久,屋内地动山摇、排山倒海,张莫问头插白羽、身卷白毛,逃命一般从门内冲杀出来,心道,你们这是几天没吃了?!
“走吧。”大衍道长等在屋外,向脚边一个破罐踢去,那罐儿骨碌碌滚开,碎在不知名的地方。
雨势弱了些,张莫问跟在大衍道长身后再回头,那破屋依旧独立,黑黢黢像一头孤零零的坟。
待师徒二人从无相岭下来,草庐附近细雨纷纷。大衍道长回屋便将自己关入房中,门窗紧闭,不知捣弄什么去了。不一会儿,一股股浓浓的药味从窗缝门缝墙缝飘出,张莫问晓得道长定是又开始炼丹制药,便回到自己房中,不再打扰。
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间房,张莫问才发现这几晚自己住的是厨房。几件简单的家什,地上搭了一方火坑,铺沙覆土,上挂一口半锈铁锅,水缸米缸列在一旁,都见了底。
山中阴雨多云,没了太阳,便难知晨昏时刻,但张莫问从自己前胸贴后背的程度可以准确测知,吃早饭的点子已经过去相当的久了,他将这房中各处又细翻一遍,仅从米缸底刮出丁点儿米碎子,顿时明白了大衍道长要吃鸽子蛋的深刻用意。莫法,咬咬牙,张莫问饿着肚皮下到瀑边提了半桶清水,返上来,昨日捡的一小把干柴派上了用场,火折点上,将苗肆搬来的腌猪腿割下几片,抹上米碎子,在锅中垫水,用碗盛着蒸,好不容易等到米肉皆软,就着清水,胡乱吃了。那肉竟如糯米一般,有些弹牙,不过就是咸了,只可惜无粮下肉,吃个豪爽。收拾了碗筷,张莫问又趴回大衍道长的门缝望望,里面烟雾缭绕,捣子声碾子声叮叮锵锵似乎还是忙碌的很。张莫问将窗轻轻拉开,送入一碗蒸肉,怕大衍道长咸死,又推入一碗温热清水,他隔窗小声喊:“大师父——!我到山中看看,一会儿回来!——”
屋中半晌没人答话,张莫问想想,还是撒腿儿下山,他答应过灵犀,今天要教她认字儿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