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章(1 / 1)
这喇嘛沿街走来,身披袍子袈裟,未带僧帽,只背一只喇嘛袋。
他手拿一个小小的转经轮,“咔咔”“咔咔”得响。
和张莫问擦肩而过的时候,张莫问听见他,在低声哼唱着一支奇异的歌。
“这位……这位师父,你的包破了个洞。”张莫问恍惚片刻,脱口而出,当下极其后悔。
不知是同为旅人的感慨,还是这不期而遇的神秘感安抚了远行的孤单,总之,这喇嘛的背袋确实破了个洞,可这破洞还没大到要一个陌生人突然提醒一番。
张莫问尴尬之际,这喇嘛回身合十行礼,说道:“有劳小施主,不知小施主可知去印天城的路?”他的汉话很好,只是口音实在是不标准得极,可是那许多卷舌,竟然说得十分好听。
“大,大师,你去印天?我就是从印天来的!”
“哦?小施主是印天人氏?”
“那是,我生在印天!”张莫问颇为自豪。
“那么敢问小施主,印天城有座观星台,可是坐落在紫金山上?”
“大师,您要去,去观星台?那里早就荒啦!”
“哦?”
“不但那观星台,连印天城的钦天监都撤掉好多年了。不过这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具体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但现在那观星台想上去就上去了,反正上面什么都没有,风景倒是很好的,登高望远,看大江东去,一马平川啊。”
“听小施主这么说,那观星台还是要去一去的。”
“嘿嘿。”张莫问不好意思地笑笑。
详细交代了去往印天的水路,这喇嘛再次合十答谢,并哼念了一段短短的经文,用手在张莫问的额前左右轻点两下。张莫问感觉这是一种祝福,就也合十还礼。
目送这喇嘛远去,张莫问转身,走上那“临枫堂”大院的台阶。
忽然“突突”一阵马蹄急,再听一声烈马嘶鸣,张莫问猛回头,面前两匹高头大马近在咫尺,其中一匹枣儿前蹄跃起飞蹬,张莫问没处可躲,用手护头,“啪唧”一声坐在石阶上。
那马上嗖得跳下一个人,拎起张莫问的胸襟就问:“那喇嘛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哎!师哥!你干吗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个女子急促的声音。
“我看这小子就有古怪!”那男子一下提起张莫问,直接把张莫问往临枫堂里扛。
张莫问屁股疼得快死了去,又抓又踢,没什么办法,那男子将他紧紧夹在一只胳臂下,力气大得让张莫问喊不出声来。这胳臂瘦骨嶙峋,隔得张莫问胸口大疼,像给火钳烧了。
一阵穿堂弄巷,张莫问给夹得两眼发黑,只听那女子在后面一面赶着,一面喊道:“师哥!你再这样,我找师父去了!”说完,一阵脚步声跑远。
“唉! …… 师妹!师妹!”那男子转头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就夹着张莫问急步追去。
又是一阵乱颠,“碰”的一声,张莫问被那人大力扔到一个墙角。他咕噜咕噜滚了两下,终于捂着胸口,喘过气来。
“跪下!”
张莫问抬头看见一个白发老者,面色憔悴,却长身挺拔,他背手而立,声音浑厚低沉:“温纶,让你出外办事,受了点儿委屈,就拿个孩子出气。”
“师父,这孩子确实古怪啊!”陆温纶极不情愿地单膝抱拳跪下,满目愤愤不平之色。
“古怪什么,师父,我都看见了,就和那个喇嘛说了几句话而已。”之前那个女子走到张莫问身边,慢慢扶起张莫问。
“都说什么了?!”陆温纶见状更是气恼,大声向张莫问吼道。
“师哥! 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那女子也不退让。
“我才不怕他呢!”张莫问一股脑儿站起来,瞪着陆温纶喊回去。
陆温纶在师父面前不敢造次,气狠狠酸溜溜得瞪了张莫问一眼。
“陆师父!”张莫问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而恭敬地对老者说道:“陆师父,小子张莫问,印天人氏,本就是来贵府投师学艺的。在贵府门口巧遇了那个喇嘛,他向我问路,我就告诉他。”
那女子看看张莫问,好像在鼓励他说下去。
张莫问如实说了一遍和喇嘛的对话,那老者只点头道:“嗯。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临枫堂远名。”
“嗯……”张莫问不说陆高朗远名,却说临枫堂远名,陆高朗听了颇为满意。
“我再问你,可认得那个喇嘛的年龄相貌?”
张莫问当然不能得罪了陆家,他坦然答道:“他着一身喇嘛红,小子闲书看多了,依稀记着他们是年老者用黄,年少者用红想来这喇嘛年纪也不会太大。”
陆高朗没有说话,好像等着张莫问继续讲下去,可是张莫问已经讲完了。
沉默是一种压力。
张莫问心道,我这是来拜师学艺的,又不是来结冤家的。不和他们说肯定不妥,好像我故意不告诉他们,说了吧,那喇嘛有些无辜不算,这个陆温纶凶巴巴的,我可不能帮他欺负人啊。
张莫问与这喇嘛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也不愿卖了人家,他搔搔头,说道:“这长相嘛,就更好办了。我画给你们看好了!”
“是吗?”那女子看看张莫问,在书桌上铺了笔墨。
张莫问也不客气,信心满满地大笔挥毫。
画完了,众人凑头一看,连陆温纶都忍不住大声笑出来:“我说小子,你要是能在街上找到这么一张脸,我陆温纶把头割下来给你!”
“噗!画得什么啊?丑死了,还是个人嘛!”那女子娇笑道。
“嗨嗨,嗨嗨,他就长这么黑呐……”张莫问傻呵呵打起哈哈。
唯有陆高朗默不作声,他看了一眼张莫问,眼神温和,但转瞬即逝。
“师父,您不觉得奇怪?他明明可以低调些,却这样打扮,走了一路,转着经轮,这不是……招摇过市?”那女子也不忌讳张莫问在场,直接对陆高朗说道。
“嗯……”陆高朗未置可否,他回过头对张莫问说:“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下,一切会有人安排。明天,你就到新徒房那里报到吧。”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张莫问毫无防备,心道,这是真缺人呐!
“谢谢师父!”张莫问简直惊喜,寻思着是不是现在就该给陆高朗磕头端茶,拜师礼成。
“红叶,你领他出去吧。”陆高朗摆摆手。
陆红叶领着张莫问刚退出书房,陆温纶突然追出来。
“师妹,你给他指个路就行了,师父急着和我们说话。”陆温纶阴阳怪气地说道:“哼,他下笔如有神,总不会连个睡房也找不到。”
张莫问简直没功夫理他。
“俺姓张,叫张冒仁。”
张莫问按着陆红叶的指点,在回廊里绕得七荤八素,终于在一个僻静的分院找到了自己的睡房。睡房上下两铺,再有一桌一柜两凳,也算干净宽敞。
“呦,师兄,我也姓张,我叫张莫问。”张莫问一边打量着屋里,一边说道。
“莫问兄弟,来来,坐。师姐给俺说了,俺把上铺打扫出来,你住。”
“辛苦师兄了。额,你说的师姐,是哪位师姐?”
“小师姐。”
“哦……”张莫问还是不知道说的是哪位师姐。
张莫问两手空空,没一件行李。他看看上铺,上面已经放了两套武服劲装,和张冒仁身上的一样。
张冒仁顺着张莫问的眼光看去,说道:“你以后也穿这个。还会发新的,用不上别的衣服。”
张冒仁指着桌上的吃食,又道:“饭点过了,师姐让你吃了早些休息。”
张莫问拿起大白馒头塞到嘴里,问道:“额,这又是哪位师姐?”
“小师姐。”
“……”
张冒仁看看张莫问:“俺们这儿就一位师姐。”
“哦……”张莫问点点头,又抓起一只剥了壳的水煮鸡蛋,心说我这是在回廊里走了多久,红叶师姐都来了又走了,大概还悠闲地坐在这里剥了一碗鸡蛋。
家大业大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你见过师父,师兄了吗?”,“二师兄。”张冒仁补充道。
张莫问这下又搞不清到底说的是哪位师兄,忙说:“见了,见了,都见了。”
总之,确实见到了师父和一个师兄,至于怎么见的,简直往事不堪回首,张莫问就此保持沉默。
是夜,张莫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一会儿想去看方小花,又觉得夜闯佛门净地不太好。
他一会儿想去看顺顺,又觉得夜闯女子宿舍更是大大的不妙。
他甚至想到这就去凌家布坊,去看看凌守月她爹……
张莫问觉得自己该睡觉了。
一想到凌守月,张莫问……有些心烦。他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下。这木床倒是结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张冒仁在下铺已经睡着了,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哼哼几下翻个身。
夜是深的,月光洒进来,虫子们轻叫着。
张莫问感到清朗的月光穿过床头的隔窗,他翻过身伸手轻轻推开半只小窗。他只能看见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其他被后院里一株株百年的香樟树遮了个严实,但星辰依旧一粒粒嵌在那方天上,亘古未变。
“娘,舅舅什么时候带我去观星台?”
“莫问,你舅舅调到朔京去了。”
“为什么?我还没见过他呢。”
“你长大了,娘跟你一起去看他。”
“朔京也有九龙浑天仪?”
“朔京什么都有。”
张莫问的舅舅是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传奇儿子。李家是不同意女儿嫁给张召北的,也许因为这样,断了联系,张莫问也就一直没见过这个舅舅。李家只有一儿一女,舅舅是做弟弟的,李老太太又重男轻女,舅舅是家里的宝贝儿疙瘩。李老太爷一度官至翰林院大学士兼入内阁,可在一场惨烈的文字案中受到莫名牵连,下了大狱。后经同僚多方疏通掩护,好不容易保住一条性命,带着一家老小由朔京辗转来到印天。到印天时,张莫问的娘也就十岁不到,舅舅更是小得很,要抱在手上。李老太爷为人正直清廉,性格温和通达,博古通今,下笔如神助,受多方暗中庇护,终于重新执掌印天翰林府。但李老太爷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对仕途已无甚上心,成日里只管做学问,唯一的爱好,就是把弄奇石。他不爱那些名贵货色,汉白玉和田石,家里便是没有的。他最爱孔雀石,家里琥珀也多。有一日,李老太爷看见儿子把两块通透的琥珀打磨成凹凸的圆片儿,然后重在一起,向着半夜的星海看啊看啊,李老太爷心中腾的出现一种预感,自己这个儿子,怕是要走上邪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