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凌守月。
张莫问记不起凌守月是谁。
和治看张莫问在那儿想啊想的,心下诧异:“你连凌守月都不认识?!”
“我干么事要认识凌守月啊?”张莫问比和治还奇怪。
“女班的凌守月啊,咱们同一年的。她,她还老问起你呢!”
“对你挺关心的。”和治又幽怨地加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给谁鸣不平。
张莫问听得直晕,脑子里一时涌出百八十个问题,不知先问哪一出是好。
“她,她怎么关心我了?”憋了半天,张莫问憋出这么一句。
和治就激动开了:“她老问你呢,张莫问喜不喜欢打架啊?你们在外面闯了祸张莫问是不是带头的啊?张莫问爱不爱欺负人啊?张莫问在课上顶不顶撞先生啊?……”
和治一边比划着一边喈喈格格地说。张莫问是越听越不对劲。
“有这么关心人的吗!”张莫问爆发了。
张莫问心下奇了。心想张家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气,可也就限于同一条街上住的街坊邻居乡里乡亲。出了请贤街,方圆十丈之外,张家也就是户普通人家。
张家在印天城城中偏南的请贤街上住的算是有年头了。张四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家家的孩子不管,人家家孩子就像野草一样生长着。张家的孩子不管,张家孩子就像野兽一样生长着。张四方的四个儿子张召东、张召南、张召西和张召北,十多岁出头的时候就长成了一顺溜得大高个,并继续疯长着。张四方没心思管教这么多儿子,闲来就是喝茶下棋写写字儿,这四个儿子虽然没有鱼肉乡里,也是在请贤街留下了传说。兄弟几个也不会刻意欺负人,但是城中附近各种级别的打架斗殴绝是少不了他们的热切身影。街头打到街尾算是寻常百姓人家,街尾打到街头那是抬腿顺路回家。
临街住的戴老五,五大爷,一把年纪一天半夜醒来,听见楼下街上咚咚梆梆响个没完,打开窗往下一看,只见五六个后生一边往街尾的岔道上跑,一边不断回头往身后老远处扔些个半砖啊,石块儿啊。街尾好象还伏着十来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棍木板之类的家伙什,也在帮着丢砖头。五大爷再看看另一边,只见张家四兄弟合力顶着一张黑漆木的大号四角方桌就冲过来了!张召南举着一边的桌腿儿,张召西举着另一边,老大张召东和老幺张召北站在中间,两人一手扶桌,一手提溜着铁棒子铁链子什么的战斗物资。飞砖飞石梆梆梆的落在大方桌上,又咚咚咚的击飞在四下里。四人表情坚定,步伐稳健,一路刷刷刷的向前推进。昏天黑地里,五大爷觉着戏文里四大天王下凡间,也就是这样了。五大爷当时“啪”的就把窗户放下了。
“妖孽啊。”五大爷评论完,和身睡去。
又有一日,张召南二十多岁的人了,在自家二楼的厨房里偷吃饺子。被老娘发现了。张老太太本姓兆,闺字巧,年纪轻轻嫁给了张四方,家里被窝还没捂热,张四方就要出来闯江南了。都是穷的。兆巧儿不是一般姑娘,不但不在家里拖后腿上演自杀绝食挂房梁等各种戏码,简直是催着张四方立马就走,小夫妻俩就这样一起出来打拼了。兆巧儿一辈子泼辣能干,吃苦耐劳,身材结实高大,算个是女中豪杰,看见儿子老大不小在厨房里贼贼歪歪,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就骂上了!
张召南只觉得脑后一个炸雷,回身一看,自个儿老娘这就要呼扇过来。张召南慌不择路,一时间大智大勇,踏上灶台,直接从二楼跳下去了!印天城靠街的楼都不矮啊,防贼,平时猫都不敢往下跳。
据请贤街街边早市长期蹲守卖青菜黄瓜的宁新宁小哥后来回忆道,召南哥跳下来的时候,半条街都安静了。对于这种不是每天都能目睹的异人风范,人们初一见,都是要花一些时间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先试图去理解一下。宁小哥紧张得啪一声掰断了手里的黄瓜,张召南落在地上,站起来抬起右腿,拍了拍裤角,继而目视前方,撒开腿狂奔着就在街角不见了。
就是这么个成天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家,兆巧儿几乎天天叉着腰从前院忙到后堂,骂完这个儿子,再骂那个儿子,骂完了这一出,再骂那一出。声音洪亮,中气饱满,身子骨是越发的硬朗了。
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在这个吃饭都要靠抢的家里,张四方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二的张召仪,早早的嫁了人,远远的嫁了人,大有风萧萧,水寒寒,姑娘我就是要一去兮,不复返的高远意境。张莫问几乎没有对这个姑姑的记忆。张四方死的时候,张召仪回来了短短几天,就又从张莫问的日常中消失了。
反正,总而言之,简而言之,张莫问想不出请贤街附近有户凌家,看来这个凌守月并不是因为自己祖上的荣光才对自己这么“关心”的。
“她转学来没多久吧?”张莫问猜了猜。
张莫问在正心堂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路学到四书五经罚写抄书,牢底都要坐穿了。童年真是漫长。
“是啊,瞧你不是挺清楚的嘛。”
和治以为张莫问是害羞才不承认和凌守月认识。
张莫问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害羞过。
“清楚个屁!她长什么样啊?”
“呵呵。”和治扭捏着,羞羞地说:“好看……”
张莫问嫌弃地看着和治:“和治,你中邪了吧!”
然后,张莫问就中邪了。
张莫问从没有听过这么清朗又温柔的声音。
“你就是张莫问啊?”
这个“啊”字只被将笑未笑地微微拉长,念得一点儿也不娇滴滴的,张莫问还是听得心都酥成渣了,但同时又觉得内心里好像隐隐得到了某种力量。这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感觉。
张莫问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姣好又端庄的姑娘,老实巴交地轻声应道:“是……我就是……”
凌守月这时比张莫问还微微高出一点儿,年纪跟和治一般大,温婉又坚定的眉眼间却一目了然的成熟稳重。凌守月的发髻绾得大方优雅,早已不用同龄小姑娘的样式,柔顺的乌发蓬蓬松松的披在身后,只留鸦鬓几髻长的碎发垂落在胸前。
张莫问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搁了,自己跟和治往凌守月面前一站,简直就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
当然,和治本来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张莫问这样安慰自己。
三个人站在城北的一条小街上,凌守月的家门前。
天已经蒙蒙的亮了,街上的晨雾也慢慢散去,空气也还凉丝丝的。
张莫问看着凌守月淡蓝色的薄纱袖口贴着白白的手腕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有些出神。
“守月,莫问急着上路呢!”和治看张莫问不出声,赶忙解释情况。
“谁急着上路了!你才急着上路呢!”
要是换了平时,张莫问又要像这样口水沫子直飞。
“没事儿……没事儿……”张莫问其实是这样说的。
难道这就叫作英雄气短?
凌守月又瞧了眼张莫问脸上的这边儿一点磕伤那边儿一点擦伤,手上也是红红紫紫的上着药,什么也没问,连看也没在看着张莫问,只轻声轻气地说了一句:
“张莫问,你去古苏城吧。”
古苏城?
张莫问还没来得及吭一声,凌守月丢了句“你们等等”,就转身进屋去了。张莫问看看凌守月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和治,刚跟和治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心中的迷惘,凌守月返身走出来。
“拿着。”凌守月递给张莫问一个巴掌大的长方纸角,张莫问拿起一看,雪白的宣纸上用笔锋凝重的正楷从上到下只写着三个字。
印
天
张
“好字啊!好字啊!”和治凑过来看了一眼,楞了一下,就赶忙说道,表现得那么发自内心,把张莫问都感动到了。
凌守月像看着一只天真烂漫满地撒欢毛毛绒绒的巴儿犬一样满眼笑意地看着和治,说:“出了城东,坐船走太湖,下船往东再走一天左右,就是古苏城了。”
“进了古苏城……”凌守月慢慢看向张莫问,一字,一字地说:“往南,找皆传布坊凌家。”
张莫问哑住了,和治也哑住了。
凌守月见两人都不说话,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发簪,递到张莫问手上,说:“我爹认得,这笔迹和发簪。”
张莫问、和治互相看看,继续哑着。
凌守月也不介意,继续说道:“张莫问,你要是到了古苏又想走,就替我把这支发簪交给我爹,告诉他,女儿一切都好。”
张莫问简直没有话说。
和治这时机灵了,凑到张莫问跟前,一边羡慕地看着张莫问手里的发簪,一边拉着张莫问的袖子说道:“莫问!莫问!古苏好。古苏好。富地方,热闹。你先去古苏吧。”
张莫问看着凌守月,一时摸不清门道,但感觉凌守月也不是坏心。
张莫问心想,走太湖也好,走水路即快又不容易留下痕迹。张莫问再也不要回那个家了,更不想在半道上被彪悍的叔叔伯伯和一个要杀自己的爹截下来。
还是那句话,怕什么!下船问前程!
不过,现在该问的还是要现在问。
张莫问琢磨琢磨怎么才能不问得大煞风景,小心翼翼地飘出一句:“对了,你,你向和治问起我来着?”
本来是要用“打听”这两个字的。
张莫问问得很心虚,凌守月答得很心不虚。
“逗和治玩儿的。”凌守月平静地说道。
就这样。
没了。
张莫问心里抓耳挠腮,可尴尬了。
是啊,人家逗和治玩呢,人家两人逗来逗去,好玩极了,关你张莫问个屁事啊!
张莫问心下叹息,心想自己真是多事,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家眼前这一摊吧。
其实很多时候,人生唯一的出路就是没有回头路。
张莫问心下已定,看看和治,又看着凌守月,很认真地点头说道:“好,我先去趟古苏,把这个交给你爹。”
“别弄丢了,要还的。”
凌守月看似很不放心自己个人物品的样子,也一本正经地说道。
“嘿嘿嘿……!——哦哈哈哈哈哈哈!”和治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莫问哭笑不得,但这时觉得心下突然有了某种着落,眼前突然有了某种方向,浑身一阵轻松舒坦,便跟着和治哇哈哈哈大笑起来。
凌守月看人时总是眼眸语脉脉,心思比海深的样子。这时也不禁笑眉笑嫣地用纱袖轻遮着嘴,大大方方地和着格格格笑了几声。
和治很陶醉。
张莫问“啪啪”拍拍和治的肩膀,说:“和治!我走了!”
转身又向凌守月抱拳一辑,扭身大步就走。
和治舍不得,想要冲上去送送张莫问,给凌守月一把拉住了。
和治看看凌守月,又看看张莫问一个人孤零零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下不忍,就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张莫问的方向喊:“莫问——!你可千万别和我们断了联系——!”
这时天已破晓,四下里慢慢喧嚣起来。
远远的,只见张莫问头也不回,一面迎风向前,一面高举起右手,使劲地挥了几下。
这,就是落拓少年当下能给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