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天,要变了(1 / 1)
承安五年的十二月,或者说是安元元年的十二月,从陆奥探病归来的阿绫紧紧身上的裘袍,握紧手中的暖炉。
“小姐,小心着凉。”已经年过半百的阿菊为她盛了一碗热汤,小心地送到她手里。
“阿菊,这么冷的季节,京城都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更何况你还跟着我去陆奥,何必呢?跟你说有豆叶跟着我就行了,你就是不听。”阿绫无奈地笑笑,叹口气。
“小姐你每到冬天脚踝就会痛,阿菊实在不放心。”阿菊笑笑,轻轻揉着阿绫的脚腕。
“以前没有这个毛病的,”阿绫苦涩一笑,“自从一个人带着孩子后,就落下了病根。”
“小姐吃了很多苦,现在海盛公子可以独当一面,晴子小姐也找到了好姻缘,小姐您也可以享享清福,苦尽甘来。”
“儿女都是债.海盛和晴子解决了,还有两个冤家呢。”阿绫摇摇头,“小枫和小松,尤其是小松,怎么办呢?”
“公子小姐年纪尚小,总还有办法的。”阿菊说:“小姐这次不去伊豆吗?”
“不去了,晴子的婚事还有很多要准备,实在没时间再去了,派人把东西送过去就好。”阿绫笑了一下,突然想到离开陆奥时义经的话,眉头不由皱了一下。
“绫姨,您如果见到赖朝兄长,能否告诉他,他的弟弟九郎很想见他一面?”记得当时说出这话的义经,有些羞赧,有些雀跃,更多的是期待,“他会高兴多一个兄弟吧”
“高兴?”阿绫看着奶娘,“阿菊,你说,源家御曹司,会不会高兴有这么一个弟弟?”
阿菊沉默了,半晌,不确定地说了一声:“会……吧。”
“会吗?”阿绫靠在垫子上,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又瘦了?!”
这是阿绫回到京城后看到重盛时的第一句话。
重盛无奈笑笑,“你每次都是这样,大惊小怪。”他摆摆手,“不必担心,只是正月要给法皇庆五十大寿,平家来操办,忙了一点而已。”
“那个老不死过生日,要你操那么多心?”阿绫没好气地说道。
“嘘,慎言。”重盛摇摇头,知道她对法皇毫无好感,便转移了话题,“秀衡大人病好一点了吗?”
“人上了年纪,天冷就容易生病,更何况那是冰天雪地的陆奥。”阿绫靠在他怀里,“秀衡大人身子一直很硬朗,这次看他气色也不错,休养一阵子就好。”
“嗯,”重盛抱着她,“朝中对秀衡大人,一直颇有微词。”
“哼,”阿绫冷笑道:“还不都是因为嫌弃人家的出身?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陆奥的黄金和良马源源不断送入京城,这些人靠什么寻欢作乐!”她打了个哈欠,“这些贵族啊,吃着别人的,用着别人的,还嫌弃人家的出身,就是太闲了,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把他们放到荒山野林一个月,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讲不讲什么出身!”她想起了远在伊豆和土佐的一对亲兄弟,当年不也是贵族家的公子?现在不也什么都会做了?希义连萝卜干都会做了。
啊,希义这小子已经当爹了,孩子的母亲据说是个不错的姑娘,看来下次去看他要多备一些东西。人家一家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就不知道他那个哥哥会作何感想?当年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孩子的外公溺死啊。同样都是源家嫡子,境遇竟然差了这么多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八重姬小姐的父亲可是有官身的,自然考虑颇多;而希义的妻子,嗯,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娘……”一声糯糯的呼喊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低头一看,一个小胖墩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扯着她的袖子。阿绫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你这小东西,跟你舅舅小时候一样粘人。”
重盛慈爱地看着儿子,拉着他的小手,突然想起什么,说道:“跟你说个事,你不要多想。就是前几天,今上召见了晴子。”
阿绫脸色一白,“什么?!”
“唉,我都说了不要多想了。”重盛轻声安慰着心上人,“晴子很好,不用担心,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乱了心绪。”
阿绫看着怀中的小胖子,叹口气,“就算再长大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安元二年正月,在平清盛一手操办下,平家为后白河法皇举行了盛大的寿宴。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活过五旬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是日本的治天之君?这场盛宴一直持续到初春三月,还没有到尾声。能办的起这么豪华盛宴的,在当今除了平家也无他想。京城中的人无一不对此津津乐道,但更令他们感兴趣的,是平重盛的两个儿子。
三月四日那天,平重盛的两个儿子,维盛和资盛为法皇夫妇和高仓天皇表演了青海波舞,人们惊讶地发现,平家现任当家的两位公子竟然如此出色。尤其是长子维盛,虽然不是正室所出,但一直被看做嫡子,如果不出意外,重盛之后当家的位子,应该由他来坐。只见他身着盛装,头戴簪着樱花和梅花的乌帽,与弟弟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仿若谪仙,容颜俊美到令人怀疑是否书中的光源氏来到了现实世界。而且他才华横溢,精通和歌和音律,更令在座诸人赞不绝口,就连一向对平家没有一点好感,嘴巴刻薄无人能出其右的九条兼实都忍不住赞叹其容颜俊美无人能比。
“好一个樱梅少将啊!”不知何人说了这么一句,大家一愣,看看台上那名年轻人,不由自主点头称是。
看着重盛嘴角那若有若无的骄傲和自豪,阿绫在心中轻轻叹口气。
因为目前的身份是宋国通商使,所以阿绫不仅出席了宴会,还坐在靠近建春门院的地方。看着台上两个年轻人,她又不由想起了源义朝的几个孩子。
希义,即使身在土佐,也不忘每天习武射箭;
义经,每次见到他,不是捧着书研究兵法,就是在习武;
赖朝,有好几次看到他擦拭父亲源义朝给他的佩刀,神情漠然,眼中的暗涌却让她心惊。
与此相比,平家的孩子……
她看看台上的年轻人,再看看台下那些衣着光鲜,笑容璀璨的平家子孙,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拿起酒杯,她一饮而尽,借此压住心中的不安,却没有什么效果,她抬头看着舞台两边的樱花树,看着簌簌而落的樱花花瓣,一团阴影隐隐约约爬上心头。
平家的繁华,还能持续多久?是否也如这樱花一般,凋零只在转瞬间?
重盛,宗盛,知盛,重衡……
那个时候,平家的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自己呢?自己的孩子呢?他们又会如何?
“绫夫人?”
“嗯?”她回过神来,“啊,失礼了,女院大人。”
“无妨。”滋子微微一笑,“维盛少将的舞姿惊为天人,我也如同绫夫人一般,看得出神了呢。”
阿绫颔首,“您说的是,维盛少将不愧被称为当今的光源氏呢。”
“光源氏吗呵呵。”后白河看着阿绫,“听说宴会的膳食,都是你安排的?辛苦你了。”
阿绫弯弯唇角,“入道大人说:要拿出别具一格的东西侍奉您。妾身自然不敢怠慢,不敢说辛苦,只求您不要嫌弃就好。”
“嫌弃?怎么会?朕很满意。”
“那就好,雕虫小技,献丑了。”阿绫欠欠身。
“呵呵。”后白河手里拿着一只空杯,举到阿绫面前。阿绫愣了一下,马上会意拿起酒具,为他斟酒。
“绫夫人准备的膳食都很合口味,真是让你费心了。”滋子笑着说。
“您喜欢就好。”阿绫看着滋子,“感觉您今年要比去年清减了一些,请务必保重玉体。”
“让你忧心,真是过意不去。”滋子笑笑。
后白河看向妻子,眼里透露出一丝担忧,阿绫捕捉到这一切,心里暗暗好笑。大天狗再狂妄,也是人,也是有真情在的,只是……她余光扫到身旁的中宫德子,心里一沉。
平清盛希望借由儿女姻亲和血脉延续平家的权势,但有时候,血脉真的无所谓,重要的是人。平家现今的繁华,根源不是因为德子成为中宫,而是因为后白河对滋子的重视,建春门院的斡旋。德子是个好孩子,好姑娘,柔顺,乖巧,贤良淑德,端庄大方,她是个合格的妻子,却不一定是合格的中宫,或者说,不像建春门院这样的中宫,她太年轻了,也太单纯了,没有她姨母或者婆母的手腕和魄力,如果一旦建春门院有个什么不测,以德子现在的状态,是绝对不可能维持现有状态的。局势一旦失衡,会向哪个方向走,谁都不可预测。
“绫夫人?绫夫人?”
“嗯?”阿绫抬起眼,看到后白河夫妇正疑惑地看着她,连忙告罪,“妾身失礼了。”
“你怎么了?又在出神?”滋子问,后白河看着她,不说话。
“啊,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些疲惫吧。”阿绫笑笑,“您知道的,晴子四月份要成为别人的媳妇了,除了要忙她的婚事,还是有些伤感。”
“你是舐犊情深,舍不得女儿了。”滋子笑看着丈夫,“您说呢?法皇大人?”
后白河笑笑,“藤原季能是个不错的人,你眼光不错。想来他是会好好对待晴子的。”
“借您吉言。”
坐在父亲下手的宪仁,眼看着台上的表演,耳朵里听着熟悉的名字,心思全放在某个人身上。
晴子……他强咽下苦涩,握紧了拳。
前段时间,他把晴子召进宫,同时,还有她的未婚夫,藤原季能。
隔着帘子,他看到了晴子,比以往更加清丽可人,双眸清澈见底,坦坦荡荡,让他熟悉到想要流泪。他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晴子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地像春天的雨丝,“陛下,晴子,要嫁为人妇。在宫中那段时间,多亏您的关照,晴子会好好照顾自己,您也要,保重龙体。”
宪仁咬紧嘴唇,将泪水咽回去,颤抖地说了一声:“好。”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跪在一旁的藤原季能,“越后守季能,你要好好对待你的妻子。”
只见季能微微一笑,“陛下,臣没什么野心,胆子也小,一向惜命。”他抬头看着高仓帝,声音铿然有力,“晴子小姐,就是臣的命。”
宪仁震惊地看着他,竟一时无言,半晌,说道:“那就好。”
这样的男人,比朕,更有勇气,更能保护你吧……
安永二年的四月,昔日的小空,现在的晴子,身着新娘装与藤原季能喜结连理,平家上下大宴宾客,喜气洋洋。洞房花烛第二天,一脸羞涩的晴子与丈夫过来拜见母亲与兄嫂,寒暄几句后,阿绫把小辈们支出去,单留女儿一个人,开口第一句就是:
“怎么样,他行吗?”
“……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谁教我的?”
那一年,晴子十五岁,阿绫三十三岁。
晴子成亲后的一个月,重盛奉命征讨海贼,随行带着行盛,海盛也在差不多时候,携妻子返回宋国,一为祭奠妻子的祖父,二为向宋廷述职。阿绫留在日本,教导一双年幼的儿女,倒也自在。
自在了一个月而已。
安永二年六月八日,与丈夫后白河自摄津有马温泉归来后,滋子突然病倒,来势汹汹。后白河心急如焚,衣不解带照顾妻子,求神拜佛,却丝毫不见成效;平家更是忧心忡忡,为了滋子的安康,清盛亲自主持在严岛神社做法事。两边用了所有的办法,却还是没能阻止死神的脚步。七月八日,滋子躺在丈夫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平安时代末期的传奇女子,就这样走完了她三十五岁的一生。
在她离开的一瞬间,后白河抱着妻子温暖的身体,放声悲哭;侍奉滋子和后白河的人们,泪如滂沱。
消息传到了平家,时子顿时晕了过去,被已经哭的不成样子的宗盛扶走。清盛看着座下其他满脸哀伤之色的人们,表情阴沉。比起悲伤,他更多的是担忧。
得到消息后,阿绫抬起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耳听着由远及近,滚滚而来的轰鸣雷声。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