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浮生偷得半日闲(1 / 1)
翻账册的声音,摆弄算筹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昔日权臣的府邸如今却是另一番景象,人声鼎沸。看着这一切,平重盛要是不惊讶,那倒是奇怪的。
但是……他看着前面领路的女子,反而平静下来。由她来做的话,一切都不奇怪。
领着重盛走进专门的茶室,在开满桃花的屏风前,阿绫为他亲手煮茶。宋人爱饮茶,平时聚在一起,斗茶品茶是家常便饭,阿绫久居宋国,自然对此颇为熟悉。现在她正在为重盛点茶,只见她打开一个织锦小盒,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茶饼,轻轻碾成小块,取出适量放在黑如墨玉的瓷碗中,待赤褐色的茶瓶中传出水煮沸的声音,便小心的将其拿起,倒入黑色茶碗里,随后迅速拿起茶筅,飞快在碗里搅动。重盛坐在一边,只看得女子纤细的手腕细微地颤动,而茶筅却在茶汤里飞快旋舞,快的让人目不暇接。不一会儿,墨色的茶碗里浮起一层乳白色的茶沫,而茶汤表面却几乎不见波纹。重盛暗道一声好,轻抿一口,见茶汤黏在茶盏上,不觉微微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咬盏?果真是好茶!”
“过奖了,比起茶道大家,我还有的学呢。”阿绫看着他,“貌似,还算对您胃口?”
重盛笑道:“如果点茶人技艺不到,仅仅凭茶好,是不会达到这种地步的。你太过谦了。”
“那就是说,您还满意?”阿绫眨眨眼睛。
“何止?”
“那就好。”阿绫看着他,“能以如此粗劣的手艺博您一笑,也算值得。”
重盛一愣,不由放下茶盏,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是我自己想太多,倒让你跟着担心。”
“您确实想太多,”阿绫吹拂着茶沫,“不过应该不止我的事。”
重盛张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
阿绫余光瞥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问道:“兄长大人接下来还有事吗?”
“嗯?倒也没什么……”
“如果没什么事,就暂且在阿绫这里休息一下吧,您的脸色,实在不是很好。”阿绫摆弄着茶杯盖。
“这,这怎么行?!”重盛连忙摆手,“我一个男人,在你这里休息,如果传出去我倒没什么,对你的清誉……”
“兄长大人您也看到了,我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商家客户络绎不绝,除了我和我的侍女之外您见过几个男人?如果这样就可以有损清誉,那我现在就好比被人剥光扔在闹市上一样,您在不在我这里休息,对结果没有任何影响。而且,我也从未在乎过这种东西,所谓清誉,都是别人在说别人在听,与我何干?”阿绫冷冷一笑,“当然,如果您觉得这对您不好,就当我没说。”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只是……”
“既然不是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让阿菊带你去客房休息。”阿绫一锤定音,不容重盛反驳,“用您常说的一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在外边,反而比在平家要轻松很多。”她看着他说道。
平重盛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最后还是妥协,“好。”
跟着阿菊进了客房,平重盛有些别扭,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弟妹,就算他在这里真的只是盖被子纯睡觉,多少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重盛大人,房间已经给您准备好了,为了让您能好好休息,小姐特意为您准备了熏香,您放心,味道很清淡,就是安神用的。”阿菊笑着说。
“让阿绫费心了。”重盛温和地笑笑,阿绫一贯心细如发。
“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就说,门口有人侍候。”
“有劳。”
一个人走进房间,看到被褥已经铺好,重盛笑笑,目光环绕四周,房间布置虽然简单,却是干净整洁,碧绿色的纱帘后面摆着一张案几,窈窕的瓷瓶中插了一束鲜花,应该是今天刚刚摘下,上面还带着水滴;旁边的果盘里摆着新鲜的应季水果,娇艳的颜色与芬芳的果香,令人心情大好。重盛不禁摘了一颗葡萄,很甜,他笑了笑,见旁边还有茶盏,倒了一杯,却是清澈见底的白水,不由一愣,随即想到,壶中的水是为了给他吃水果后漱口而用,但又怕茶水提神,不利于休息,所以只给了白水。
想得真周到。他想。
不知是不是熏香的关系,重盛还真有些想睡了。阿绫说的对,在这里,确实要比在家里轻松。而他,最近也确实很累。他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不,不是最近,自从从父亲手里接管了平家,他就一直很累,似乎有什么在追着他跑,他不得不向前赶,一点也不能放松,到最后,身心俱疲。
身为天皇的臣子,他理应为今上和法皇分忧;身为父亲的儿子,他应该为家族的利益着想;身为兄长,他应该照顾好其他兄弟。可是当忠孝难两全,当兄弟与他起了龃龉,他应该怎么办?父亲有他们这些儿子帮忙,而他又有谁可信任?自己的儿子?唉,算了,他们还太小,甚至,连一点武家子孙的样子都没有了。
基盛,如果你活着,就能帮帮我了。可惜,老天为什么要那么早把你带走?母亲的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你是我最亲的弟弟,为什么?母亲走了,你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他早已逝去的嫡亲兄弟基盛,一身青色直垂,笑嘻嘻地向他走来,却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只见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兄长,我有事情,要跟您商量,您帮我出出主意吧。”
“你这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真是难得。”他貌似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熟悉啊,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个,兄长,我,有喜欢的姑娘了。”他脸红红地说。
啊,想起来了,这是阿绫刚到平家没有多久,基盛跑来跟他说心事,那也是第一次,他看到弟弟露出那种羞赧的神色,还真是惹人发笑。
“可是绫子小姐?”他问道。
“兄长你怎么知道?”基盛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问,谁不知道。”他不由笑了,他的弟弟啊,一直是这个样子,自以为瞒的很好,其实全写在脸上了,“你一天总是往绫子小姐那里跑,谁能猜不到呢?”
“那个,兄长,您觉得阿绫,怎么样?”他不好意思地问。
“绫子小姐,确实很好,性格率真不做作,很是难得。”记得当时,他中肯地给出这句评语。
“是吧!我也觉得她很好!长相好,又聪明,更难的是性格,没有公卿贵族家小姐的娇柔做作……啊,大哥,我只是打个比方,未来的嫂子经子小姐肯定是个端庄大方的美人。”他连忙打圆场。
他失笑,“我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必紧张?看你这个样子,是真的很喜欢她,怎么?要不要我去跟父亲说,为你提亲?只是他是庶出,怕父亲会有想法。”
“庶出又怎么样?我喜欢她,与她出身有何关系?”基盛大声说完,很快又颓下脸,“只是不知道,阿绫是不是也喜欢我?我那天做了失礼的事情,怕是会让她认为我是个登徒子。”
“你做了什么?”他一皱眉。
“我,我抱了阿绫……”见哥哥要翻脸,基盛连忙解释:“不过我也是被逼无奈,谁让那个左马头见色起意,竟然要阿绫做他的女人!我一着急,就抱着她跑了,这件事你可以问清三郎和赖盛叔父,他们都在场!”
“你啊。”他一捂额头,“这也没什么,你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那个,其实啊……”基盛满脸通红,跟着兄长耳语几句,重盛大窘,指着弟弟:“你!你!”
“兄长,这个,真的把持不住!”基盛手忙脚乱,“只是,我是在树林里……阿绫,阿绫应该看不见。只是我那么久才出来,虽然都擦拭干净,但她会不会猜出来……”
重盛又好气又好笑,“绫子小姐才十三岁,还未出阁,这种事情怎么知道!你想太多了!”
“那,那我还是可以去喜欢阿绫了?”弟弟笑着说。
“你呀,真是情根深种了。”他摇摇头,“也好,父亲对绫子小姐印象也很好,平日又很疼你,想必也会为你想办法的吧。”
“那个,兄长大人,我应该怎么做,让阿绫喜欢我?”他局促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平时鬼主意最多,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变傻了呢?”他好笑地问。
“那个,那是阿绫啊,聪慧大方,我那些手段,怕是只会让她厌恶我。”他烦躁地抓着头发,“早知道平日多读读书好了,阿绫很喜欢读书。”
“基盛,做你自己就好,你有多喜欢她,自然会为她做到什么程度,无需别人告诉你怎么做,否则那就是做戏了。”他笑着拍拍兄弟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你可是平家的儿子啊。”
基盛眨眨眼睛,“兄长大人,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有多喜欢她,自然会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难道我只能板着脸教训你吗?”他佯怒道。
“哪有哪有,兄长英明!”他涎着脸说,随后又嘿嘿一笑,“不过兄长,到时候,你不会嫉妒我吧”
“我嫉妒你作什么?”他不明。
“我的妻子,是我喜欢的女子啊,就凭这一点,足以让别人羡慕了吧。”他笑着说。
“又没正经!你先娶了再说!”
“兄长!你这是恼羞成怒!”
羡慕吗?基盛,当时虽然没觉得,但是现在,我真是有点羡慕你……
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重盛长出一口气,真的是,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就在他穿衣服的时候,门口侍女听到里面有声响,知道他起身了,连忙准备好水和脸巾,进屋侍候他洗漱。
“重盛大人,我们夫人说了,如果您醒了,就请您去前厅用晚膳。”侍女说道。
重盛愣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我已经在这里打扰很久了……”
“大人,奴婢只是侍女……”年轻的姑娘为难地说道。
重盛笑笑,“也罢,我去向你家夫人请辞好了。”
等他到了前厅,就看见阿绫和一双儿女嬉戏,晚膳已经摆好,还未等他开口请辞,他的侄子平太,也就是现在的小海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开心地说:“伯父,吃饭。”
“那个……”他刚要开口拒绝,却看到侄子无辜地眼神,还有孩子母亲盈盈的笑意,不觉点点头,说道:“好。”
他这边落座,那边阿绫走了过来,替他斟酒,他连忙谢过,接过来品尝一口,只觉得清冽甘美,还有一种果实的香甜,不由讶异。见他这般,阿绫微微一笑,“仿照西域的果实酒。”
他点点头,放下酒盏,夹了一块放在面前的粉蒸藕和,莲藕是今早采摘的新鲜莲藕,均匀切成片状,厚度适中,每两片之间夹了一层鲜虾肉,粉嫩可口;旁边是海蜇皮与丝瓜拌的开胃菜,上面浇了一层酸爽的醋汁;正中央摆了一碗米饭,上面密密的盖了一层用鲜嫩的鸡腿肉和蘑菇切成的丁,旁边还放了一个小碗,里面是香味浓郁的酱汁。重盛本来还不是很饿,但看到这一切,还真是有几分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拿起手旁一个菱花小碗,里面是金黄的茶碗蒸,轻轻舀进去,青翠的银杏果露出来,更显得鲜嫩欲滴。
“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哦!”小空插嘴道。
“怪不得教盛叔父一直怀念你的手艺,果真……”重盛还没说完,不由笑了,“算了,别说他,凡是品尝过你料理的人,谁又不是呢?”
“多谢您的夸奖。”阿绫弯弯唇角,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刚才告诉您的侍从,您不会去用晚饭了,至于什么理由,让他自己去想。”
“嗯?”筷子停在半空,重盛这才想起还未跟家人打招呼,不禁苦笑,“你要不说,我还真就忘了。”
“您也有冒失的时候?”阿绫奇道。
“我也是人,阿绫。”他笑看着她。
阿绫笑而不语。席间,两个孩子时不时与重盛嬉闹,重盛很喜欢弟弟的这两个孩子,小海小空也很尊敬喜爱这个温和的伯父,阿绫本来想劝阻两个孩子,见人家三人玩的很好,也就随他们去了。总而言之,宾主尽欢。
晚宴结束,重盛起身告辞,阿绫送他出去,两人不时说话。路过池塘,见大片荷叶如盖,密密地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重盛不由笑道:“以前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荷花,是你自己后来置办的吗?”
“不是我,是宗盛。”阿绫笑道:“那次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这个池塘多一点荷花就好了。他就给我找了很多来,还找花匠将他它们种在水中。真是个老实孩子。”
“宗盛……吗?”重盛敛了几分笑容,“宗盛确实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人,出身好,做事气派。也许比起我,他更像平家嫡子吧。”
“……”
久久没有得到一句回应,重盛觉得奇怪,一回头,见阿绫正看着荷花池发呆,见他看向她,才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兄长,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重盛勉强笑笑,走在前面。
“看到荷花池,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兄长您要不要听?”阿绫突然笑着说。
“哦?讲吧。”重盛淡淡一笑。
“我在宋国有一个好友,虽然是生意场上结识,但为人却很正直坦荡,我们很投脾气,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某一年夏天,我们在泛舟游胡,那时湖面开满荷花,美不胜收。我们坐在画舫里,谈天说地。酒过三巡,带了几分醉意的他,对我说起心事,我才知道,这个看似开朗的人,也有不能言状的愁绪。”
阿绫言尽于此,突然闭口不谈。重盛觉得奇怪,便问:“为何不说下去?”
“不能说。”阿绫面带难色,“怕您多想。”
“我为何会多想?”
“因为我那个朋友,境况跟您有点类似。”
“哦?”重盛更是好奇,“我不会多想,你说吧。”
“那天他跟我说,我才知道。他虽然是家中嫡出长子,但母亲出身不高,与他父亲属于贫贱夫妻。可惜没有福分,在他父亲富贵之前就撒手人寰。过了几年,父亲续娶,那个时候他父亲已是富甲一方,续娶的妻子自然也是高门府邸出来的小姐,没过一年,新夫人就给他生了个弟弟。”阿绫犹豫一下,“刚开始兄弟感情还是不错的,但长大后,由于有旁人挑唆,很多人都觉得他的弟弟比他更适合接任父亲的事业,因为弟弟母亲出身好。就连他自己也这么想。每日因此愁绪百种,烦扰不已。”
重盛脸色一僵,“那后来呢?你的朋友,如何?”
“后来?后来他去湖里跟荷花洗澡去了。”阿绫头一歪,“他本来不想下去,是我叫人把他扔下去的。”
“哎?”重盛一惊,“为何?”
“因为我觉得他是个混蛋。”阿绫冷冷一笑,“他的弟弟是嫡子,他就不是吗?他弟弟的母亲是正室夫人,他难道是小老婆养的?他为自己的出身烦扰,岂不是在抱怨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我告诉他:你与其说是在意自己的出身,还不如说你从心里就觉得你自己是一坨烂泥,却还没胆子承认自己是烂泥,只能拿出身来为自己找借口罢了!”
重盛只觉得头顶响起一声响雷,让他从头到脚都为之一震,脸色苍白,半晌,问道:“那,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全盘接手了父亲的生意,并打理得井井有条,比他父亲还要出色。他那个弟弟也被安排做了别的事,算是人尽其才。”阿绫打个哈欠,“对了,兄长你刚才跟我说了什么?顺便再问一句:你水性怎么样?”
重盛一愣,扑哧一笑,“我还没有大晚上到池塘里洗澡的习惯,还是罢了。”
“哦,那就算了。如果您哪天突然想清爽一下,我这里的池塘随时都欢迎您。”阿绫百无聊赖地说。
“咳咳,那我先谢过了。”重盛一笑,“夜深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阿绫笑笑,“送您到门口吧。”
看着他的牛车渐渐远去,阿菊跟了过来,说道:“看重盛大人的脸色,要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还是小姐您有办法。”
“我只能点到为止。”阿绫长舒一口气,“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