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1 / 1)
似乎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到了,赖长一时语塞,犹豫半天,才张口结舌说道:“恩,也不能这么说,总是有好的,女人嘛,相夫教子,应该的。”
“噗嗤!”小姑娘笑了起来,“赖长大人怎么了?舌头被猫叼走了吗?”她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晃着两条小腿,“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而已,谁知道我将来变不变?说不定真碰上一个如意郎君就天长地久,也未可知。”
“你这些都在哪里看的?”赖长很头疼,“小小年纪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事情早晚都会想,早一点知道就会少受很多气。”她翻了几页书,“而且这些事情,都是母亲交给我的。”
“你母亲?”赖长明显不信,“宋国女子不都是贤良淑德,怎么会有这般想法?”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在小弟弟没了之后,母亲的性子就冷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有一次她以为自己快不行了,把我叫到跟前,说了两句话:”她放下书,“一句是,长大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另外一句是,绝不做小。”
赖长默然,轻轻拢了一下她的头发,“说实话,你如果真的如一般女子居于闺阁之中,真是可惜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千万别说将来,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小姑娘笑了,“如果将来我还是碌碌无为,莫非赖长大人要给我找一个好夫君吗?”
“那如果你被我说中,是否会收留已经落魄的我呢?”他摸摸她的头。
“落魄?”小姑娘眨眨眼睛。
藤原赖长苦笑,将她抱在肩头,缓缓走向院中,口中低声吟道:“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他抬头看看夜幕上的月亮,“可惜,摄关家威名江河日下,更别说要恢复先祖道长那时的荣光了。”
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脸颊,小姑娘看着他,“难过吗?”
赖长淡笑着摇头,“月有阴晴月缺,这也是早晚的事,只是,”他笑容有些悲哀,“我只是有些伤心,毕竟,心里是存了一丝希望。”
小姑娘低下头沉默片刻后又抬首,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好,那我们说好了,如果将来你真的落魄了,我收留你。不过我那里可没有美少年,要是读书品茶,随便你。”
赖长刮刮她的鼻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赖长笑着勾勾她的手指,目光触及她手中的书,笑脸瞬间变僵,书的封皮上写了两个字:台记*。
“你!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赖长脸色大窘。
“这个?”小姑娘看看书,笑嘻嘻地说:“左大臣大人,文笔不错哦。不枉我特意翻出来看。”
“你这个小丫头!把它还给我!”赖长伸手欲夺回日记,无奈小姑娘死死护住。
“不要!你写的不就是让人看吗?谁让你自己没藏好?我还没看完呢!”小姑娘紧紧握住书,就是不给。
拉锯扯据数十回合,成年人的力气到底胜过一个幼童,赖长夺过书,大喊:“宫春!”
最受宠爱的侍从闻讯赶来,“大人,有何吩咐?”脸色如常,对在自己大人肩头张牙舞爪的小女孩视而不见。
一下将小女娃扛在肩头,“我去带阿绫休息,这个,”将书扔到他手中,“把它锁起来,一定不要再让她找到!”
秦宫春接过书,看到封皮,俊美的脸上有了龟裂的迹象,他僵硬地将书揣在怀里,转身就走。
“宫春哥哥,我还没看完呢!”小姑娘不依地大叫。
不叫还好,这一叫,秦宫春跑得更快,就跟后面有猛兽一般,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下次再胡闹,就给我抄一天的书!”赖长瞪她一眼。
“凭什么?!你写了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还想借鉴一下呢,如果将来我跟女子有了情愫——”
“西城绫!!!!再敢胡言乱语你试试!!!!”
春去秋来,转眼间数年光阴已过,当年那个在藤原赖长肩头聒噪的小丫头已渐渐长大,性子日趋沉稳,只是依旧眉目如画,依旧喜欢看书,喜欢美食;依旧时不时会有一个古灵精怪的想法吓人一跳,只是越来越会隐藏而已。在左大臣身边呆久了,也时常听一些朝堂之事,对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是习以为常,用来对付嫡母一群人,也算是活学活用。小小年纪就有了近似成年人的成熟和老练,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至少此时的阿绫从未觉得不好,正在樱花树下看书的她看到落在书上的花瓣,就兜着书,让那些落英集中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口袋里。母亲告诉她,花瓣收集起来晒干,配上其他花草香料可以用来做香囊,味道清雅,胜过那些刺鼻的熏香百倍。
宋国女子阿柔,自小服侍与宫廷,对这些贵族常用的东西了如指掌,便一股脑传授给自己的女儿,立志要让女儿做一个清雅高贵之人,这与公卿世家的藤原赖长不谋而合。加上在公卿家里日子甚久,久而久之,小姑娘身上自有一番气派,却不是矫揉造作的气派。试想一个连自己与情人幽会都可以光明正大书写的男人,他怎么会是做作的人?
正好可以送给赖长大人一个。小姑娘满意地看着满满的口袋。
“咳咳!”屋子里传来男人咳嗽的声音,小姑娘收起书本,快步向里屋走去。
年轻俊美的侍从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端着已经半凉的饭菜,见到她,连忙行礼,“绫小姐。”
“给我吧。辛苦你了,去歇着吧。”阿绫伸手接过漆木托盘,语气不容置疑。
年轻侍从咬咬嘴唇,神色颇有不甘,吐出一个字:“是。”
原以为秦宫春死后自己就可以上位,没想到来了个绫小姐,不离大人左右,他连亲近左大臣的机会都没有。
“嘿。”小姑娘禁不住笑了,“不要心急啊,他很早以前就答应我,只要我在这里,他就不会亲近任何美少年,就连秦宫春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我觉得这种嗜好,有些奇怪,而他也是君子,一直信守诺言。所以,你先歇几天,如何?”
对待这种以色侍人的人,她没有轻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当然,也不是很瞧得起就是了,尤其是男人。
侍从脸色大窘,连称不敢,惶恐退去。
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小姑娘拉开拉门,迈步进入,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让她禁不住皱皱鼻子。
“我吃不下。”一男子低声说道,形容憔悴,神情如丧考妣,正是藤原赖长。国事繁重,父亲与他分道扬镳,宠爱的侍从秦宫春突然离世,无一不摧残着他的神经,终于,他病倒了。
“我没说要给你,是我自己要吃的,我吃,你看着。”小姑娘切了一声,把木盘端在他面前,将饭菜一样样打开,“你就这么憔悴下去吧,反正肯定有很多会开心死的,不知道那里面包不包括你的哥哥和美福门院呢?”
“啰嗦,”赖长叹口气,“拿来。”
“非要刺激你一下你才会听话吗?”看着他拿着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小姑娘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来,“你靠在垫子上,我喂你。”
听话地喝着汤水,藤原赖长突然说道:“也许,离你收留我的日子,不远了。”
“好啊,什么时候来?我给你准备屋子。”小姑娘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说的是真的。”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姑娘停下手,看着他。
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赖长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不久便失声痛哭,阿绫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悲鸣。
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神情怆然,目光却坚定,“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去找你。”
阿绫不说话,等着他给出答案。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定是身负重罪,甚至死无全尸。”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脸颊,“我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我去你那里只会成为你的拖累,甚至还会连累你,如果这样……”
“如果这样,我就去找你吧,你在哪里,我就给你找回来。如果你被流放,我会年年去看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阿绫冷静地说。
藤原赖长心头一震,“阿绫,不得胡闹!这不是儿戏!”
“你认识我也有四年,难道我是那种丢下朋友不管的人吗?”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赖长愣住了,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将她揽在怀中,“没想到,我藤原赖长三十余载光阴,竟然得到像你这般的知己,幸甚,幸甚!”他握起她的手,“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就连我妻子也不能比及,如果我能度过此劫,死里逃生,在你成人礼后,我娶你为妻,可好?”
阿绫抬起头,眨眨眼睛,“你可想好,我很霸道的,如果你娶了我,你可不准再有其他人,不管是男是女,否则我就卷了你的全部家财离家出走。”
“呵呵,”赖长笑笑,“无妨,有你在我身边,日子一定很精彩。”
她可爱地把头一歪,“那我是不是该练着改口,叫你夫君?”
点点她的小鼻子,“又淘气,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
阿绫到最后也没有等到那一天。保元元年,鸟羽法皇逝世,围绕皇位之争,崇德上皇与后白河天皇兵戎相见,保元之乱爆发,支持崇德上皇的赖长在战争中身负重伤,投奔身在奈良的父亲而不得,绝望之际咬舌自尽,年仅三十六岁。
这一年,阿绫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