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落花(1 / 1)
沿着花园小径行了数十丈,眼前出现一片翩然柳树,正是尹庭轩所居的醉柳院。
尹庭轩踢开房门,将聂云出放到床上,他一身白衣绣袍亦染上了不少斑驳血迹,看着怪瘆人的。而聂云出手臂上虽然只受了皮外伤,但深可见骨,估计已经被砍断了数根神经。就算日后伤愈了,恐怕整支手臂连带手指的活动或多或少地都会受到些影响。想到她的那双手是要弹琴的,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婢女很快送来了我要的温水、软帕、剪刀、干净的纱布和金创药。尹庭轩见我卷起袖子,面上浮起担忧的神色:“不用请大夫过来吗?”
我将帕子放进铜盆里拧干了水:“今日中秋,大夫们都在跟家人团聚,就算请得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云出姐姐须得及时救治,好在伤口虽深,但剑上无毒,我应付得来。”
尹庭轩沉默片刻,我方察觉一个厥坦的乐师似乎不该会处理这类伤口,于是道:“公子请放心,以前族里有人狩猎受伤,都是我包扎的。他们的伤势可比云出姐姐重多了。”
我用剪刀裁开聂云出的衣袖,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先用湿帕子替她把血污清理干净。屋内几个婢女没见过这么皮开肉绽的血腥场面,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尹庭轩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接连换了几盆血水。
我转身拿了金创药,道:“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聂云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死死咬住下唇,复又松开,眼里现出一抹倔强:“好。”
我另取了一副干净的毛巾,拧成条状叫她咬在嘴里,随即拔了药瓶瓶口的红布塞子,小心斟酌着倒了一些药粉下去。
她整个人像是被拖上岸的鱼,直板板地僵硬了一瞬,而后终于忍不住疼痛,嘴里发出含糊的哀嚎,浑身颤抖起来。
“云出!”说时迟那时快,尹庭轩一把按住她肆意挣扎的手,让伤口不要二度撕裂,一边坐在床沿靠近她头部的位置,声音温润如玉,“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我迅速而果断地上药、绑纱布,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虽然她不住地在乱动,但有尹庭轩帮我死死按着,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明明是为她处理伤口,我也是累惨了,刚要起身,看见她眼睛通红,珠泪盈睫,不由心下一软。
尹庭轩替她拿开咬在嘴里的毛巾,她忍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公子…”
大抵平时要强的人稍微软弱一下,便极其让人心疼。
我时常会忘了冷漠干练的聂云出其实也不过是个姑娘家,也希望被人珍视被人宠爱,被人好好地放在手心里呵护。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惜了。
尹庭轩轻声安抚道:“你好好养伤。”
我见聂云出难得如此狼狈脆弱,顺势做个顺水人情,默默起身想要留他二人独处,谁知尹庭轩的眼睛倒是尖得很,一把拉住我:“你去哪里?”
他的掌心凉凉的,劲头却很大,我下意识轻轻一挣竟没有挣脱,讪讪道:“我去让厨房炖些滋补的汤药给云出姐姐送过来。”
尹庭轩并不松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公子…公子在这里陪陪云出姐姐吧,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尹庭轩回头望一眼聂云出,见她虚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声道:“好,那你去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院外自然是一派灯火通明,远处依旧嘈杂。我避开一队巡逻的侍卫,走到厨房的药柜边,抓了几味活血养气的药,又拿了一根三寸来长的人参放了进去,用小火煲上,嘱咐厨娘过两个时辰后送到醉柳院,安排妥当后沿着小路回了香寒阁。
都快到门口了,想起来聂云出和尹庭轩都在屋子里,加上一个我平添尴尬,于是连忙拐道去了书房,随便拿了一本书看打发时间。我想着尹庭轩最多陪聂云出半个时辰,而后便要回房歇息,我过一个时辰之后再回去,应该不会再煞风景了。
谁知今日瞌睡虫附体,看着看着愈发觉得烛光迷离,眼皮也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件长袍披在身上,把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先看见尹庭轩那身染血的白袍,而后听见他带着清浅笑意问我:“醒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怎么不在香寒阁里陪着云出姐姐?”
他看着我:“云出吃了药,已经睡下了。倒是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揉了揉鼻子,道:“云出姐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得到公子的亲自照顾…”这到底是女儿家的心事,我也不方便说得太明显,只好匆匆岔开话题,“今天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一心只想保护公子,得美眷如此,公子应当惜福。”
“惜福?”尹庭轩的面色稍稍一冷,颇具玩味地看着我,“那你呢,你又可曾惜福?”
我拿不准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公子…对我很好,我自然也是十分感念公子的。”
尹庭轩欲言又止,良久一叹。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忽听他道:“云出跟着我有些年头了,一直很听话,谨言慎行,尽心尽力。我一直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让她风风光光的从尹府出嫁。可是每每提及,她总是避重就轻,不愿多谈,我便也没有勉强了。你说的对,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再留在我身边,日后还不知道会受什么伤,是时候让她去个好人家了。”
我听他说完,顿时心凉了一大半,让聂云出嫁人,这对于她来说会是多大的酷刑!简直比让她服侍尹庭轩直至孤老终生还要痛苦。聂云出本就有伤在身,哪里还禁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我见他不像是随口一说,连忙劝道:“云出姐姐为了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恳请公子不要这么急着遣她走。”
“樱落。”他的语气有些疲惫,“有时候我是真的搞不清楚,你是天性如此,还是做出来给我看的?”
我心里一紧:“公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逼近我:“你看得出她的心意,却看不出我的心意,这是什么道理?”
我回想起刚刚那一幕,他直直冲过来护住我的决绝与果断,那满怀的佛手柑香气,那温暖而厚实的胸膛,顿时哑口无言。
聂云出不要命地救他,他又何尝不是不要命地救我。
佛教是萧国的国教,佛家信因果。
尹氏害了我们苏氏,到头来他注定与我无缘,这是因果;三年前他遇见我,现在他又因为我的容貌像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而对我青眼有加,这也是因果。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他对我很好,我便尽力在这场已经可以遇见的杀戮中保他一命。欠他的,通通还上。
我迎上他犀利目光,未语先笑:“我心目中的公子,可从来不是这么儿女情长的人。如今萧国被灭,离国政变,宁国争储,九州动荡,公子还需以国事为重,好好辅佐太子顺利登基。”
这果然是个大招,他总不能说有什么事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不过我也不算夸大其词,帮着谋反这种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的事,不得不谨慎。
他默默听我说完,带着些自嘲的笑意看我:“好一句‘国事为重’。我与父亲一样,不过是乱世中的浮萍罢了。”
我没有接他这句话,拉开书桌下的几个抽屉,道:“公子的背上也受了伤。我记得这里放了两瓶今年新制的玉露膏,活血化淤有奇效。公子如果不嫌弃,就由我来为公子上药吧。”
他乖乖背对我坐定,伸手解开衣袍。我将桌台上的烛火拨得更亮,看清他背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看来撞得也是不轻,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我用指尖挑了一点透明的玉露膏,轻轻涂在他瘀青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膏体太凉,他浑身一颤,我连忙停下:“弄疼公子了?”
他摇摇头,笑:“没有。”
撞伤的面积实在太大,几乎用完了整整半瓶玉露膏。想到他堂堂尹府大公子,混乱之中还能分神来救我,唉,这种辜负别人心意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我给他上完药,将玉露膏的瓶子放回原处:“公子以后不要再做傻事。”
他露出一副非常认真的神情:“这怎么叫做傻事?如果没拉开你,那一剑…我不敢想象。”
我不由笑道:“血肉之躯,怎可与刀剑抗衡?公子要做的,是确保自己的安全,而不是盲目地救人。”
他静然不语,直至系好衣袍的束带,才望向我:“这个世界上,能架得住愿意两个字的,不多。”
我轻声道:“我向来不指望心愿灵验,但唯有这一次,我希望公子从此平安,不再有危险。”
他清浅笑道:“好。琴姬的心意,我必须好好收下。”
我将刚才翻看的书送回书架,吹熄蜡烛,和他一起出了书房。
已不知是什么时辰,整座醉柳院都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头顶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凉凉如水,明亮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