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诛心（1 / 1）
这天晚上，夏歌像是突然开了窍似的撒着娇要和兰馨睡在一起。兰馨倒是很受用，两人早早洗漱完打算睡个美容觉，却还是不知不觉成了卧谈会。
夏歌把头靠在兰馨的肩上：“馨老师，没能继续当演奏家，后悔吗？”
兰馨望着天花板：“不后悔”，随后转头看着夏歌，幽暗的灯光让夏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温暖柔和的感觉。“夏歌，我原先就是个钢琴痴。从懂事开始就和钢琴相伴，专心练习演奏技巧，一路在竞赛中厮杀过来，顺利进入汉诺威继续深造。谁能想到我在毕业演出的时候遇到了我丈夫，就这样坠入爱河不顾一切回到这里，从此销声匿迹……我原以为等生活安定下来以后可以继续演奏下去，不过婚后的生活还是多了不少麻烦。”
兰馨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让夏歌觉得有多无奈，反而是释然的感觉。“在那样的家庭会有很多来自别人的压力。我原先的生活太单一了，从没想过嫁给他还需要面临那些事。对于父母又疏于关心，以至于等他们相继病逝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渐渐就开始觉得自己要支持不下去了，绝望地提出了离婚，仓皇逃跑。”
“刚回到奥地利的时候，虽然重获自由，却也一无所有。我才发现除了钢琴，自己什么都不会，就连为自己做一顿像样的饭都不行。能和你们家，和你相遇，应该是我在那之后最大的幸运。等我回头再去看待那几年，发现自己并没有怨恨过，就算有过不甘心，但我从不后悔。无论和我丈夫相遇几次，我都会爱上他，不顾一切。”
两人就在这样的卧谈中慢慢睡去。第二天，精神都恢复得不错。
不同于平日里轻便舒适的穿着，夏歌穿上了与演奏会相称的深色长裙，搭配披肩，和兰馨的装束颇为相得益彰，隐约还有种母女装的意味。
兰馨检查着随身携带的物品，而夏歌还在镜前认真化妆。她平时只是随手略施粉黛，今天却画得格外认真。“这么认真呢？”兰馨轻笑道。
夏歌放下口红，将散落在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塞回了化妆包。转过身，妆容精致却不浓艳：“既然今天有可能要和她做个了结，还是应该好好武装自己。”
颜心悦教过夏歌，化了妆就不能哭，妆花了会变丑。所以女人化了妆就要变得更坚强，强到足以将眼里打转的眼泪收回去。
兰馨也听过颜心悦的这套理论，虽然听起来有些幼稚却又不无道理。心想着，夏歌虽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一旦有了自己的主意从来都是果断而坚决。
两人出发的早，到达音乐厅时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很巧她们就遇见了在场外忙碌的刘卿。当她们看见刘卿的时候，刘卿也恰好看了过来，发现是林夏歌和兰馨，眼神闪躲了一下，却还是走了过来。
“兰馨老师，夏歌……”前天才摊牌说清楚，现如今碰面还是有些尴尬。
夏歌已经完全武装好看起来内心并没有什么波澜，反正刘卿也不过是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受害者。兰馨也气定神闲，一如既往的温婉：“刘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们，还是来了……”刘卿有些迟疑，对于林夏歌和兰馨，她始终还是觉得有所亏欠。
“好了，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是真是假，听了就知道。”夏歌拍拍刘卿的肩膀，让她放松下来。
刘卿点头，“那……我先去忙了，夏歌，如果你有需要……我是说如果你想找罗依然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说完，塞了张名片给夏歌便转身离开了。
师徒二人落座以后开始翻看演奏会的场刊。扫了一眼曲目列表以后都不禁蹙眉——几乎是清一色的炫技曲目，直白又嚣张。兰馨抬起头又是一脸的释然，她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夏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演奏会正式开始，罗依然一席黑色长裙端庄雅致，弹奏钢琴的时候则全身散发着凌厉的感觉。兰馨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演奏技巧经过这几年的锤炼，变得更加出神入化，就连当年的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
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叹中，迎来了上半场的末尾。罗依然起身鞠躬，目光却不经意间扫到了林夏歌和兰馨，稍顿了一下，就连脸上优雅的笑容也仿佛凝固了一秒，又立即恢复了从容，谢幕退场。
尽管对曲目的安排也有些许质疑，身边大多还是赞叹。兰馨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你怎么看？”
夏歌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波澜，“名副其实的神乎其技，不负茱莉亚音乐学院之名。”稍稍拢了一下身上的披肩，“只不过，她已经没有心了吗？”
兰馨叹气，闭上眼，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当时，她就是你们三人中技巧最好的了。她可以准确地弹奏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标记，所以在比赛中无往不利。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特别明白这种感觉，我最担心的就是她不会用琴声表达感情。技巧高超但琴声空洞的话，她不过是弹奏机器，而不是演奏家。”
“夏歌，你以前一直说喜欢听刘卿弹琴。因为她的情绪总是能通过琴声表达出来，你可以听到她的很多情感，虽然她的演奏不拘小节，琴声又容易受到情绪的影响，比赛时常常和好名次擦肩而过。但我一直都觉得，她经过磨炼能成大器。”
“可惜了，罗依然一人就毁掉了我们两个。”夏歌叹息，“应该说，是三个，包括她自己。”
兰馨的脸上懊悔的神色愈加浓重：“夏歌，都是我不好……再怎么样也至少应该收知根知底的学生……”
“不是这样的，不要自责”，夏歌摇头，握住了兰馨的手，“这两天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觉得馨老师你那时候跟我说的很有道理，是我和钢琴的缘分浅，所以没能继续下去。我现在可以唱歌，而且作为爱好进退自如。有一份足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又有充分的自由去享受音乐而不受其他束缚——对于这样的生活还感到不满的话，是不是太贪心了点？”她笑着歪过头，并不像是在逞强。
兰馨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夏歌：“你过得幸福，我才能放心。”
“我已经很幸福了。”夏歌点点头，想想如今的生活，真的没有什么不满了，只不过，“我还是会和她做个了结的。”说完，夏歌取出刘卿的名片拿手机给她发了信息。“演奏会结束，我会和她见面谈上几句，老师就等我一会儿吧。”
下半场很快就拉开了序幕，罗依然上台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林夏歌所在的角落。之后的表演还是一如既往的炫技，但竟然很不寻常的出了若干个小错。夏歌突然觉得，罗依然并不是真的没有心，恐怕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心虚了吧。
下半场的表现显得有些差强人意，当然是以她一直以来的完美表现为标准。外加选曲的偏执，周围的听众也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有些坐不住。近年来，音乐会也时常安排安可部分，这次也在场刊上说明准备了安可。而在安可之前，夏歌看了手机，直接起身离开会场按照刘卿的安排去了后台休息室。一路上她听见了周围人对罗依然失误的议论，以及对曲目安排的不满。她的脚步走得越来越踏实，琴声不会骗人的。并不是自己有什么偏见，而是罗依然自己丢失了作为演奏者的心。
罗依然归来，刘卿并没有接应。她原本有些诧异，谢幕的时候发现林夏歌和兰馨都离开了，内心还是有些窃喜。直到她走进休息室看到林夏歌独自坐着等她时，原本抱有侥幸的想法彻底破碎。
林夏歌坐着，姿态优雅。脸上的微笑沉稳而淡然，非常公式化：“依然，我等你很久了。”
罗依然整了整自己的呼吸，也露出了客气的笑容：“好久不见”
“坐下聊聊吧。”林夏歌的语气温和，却不经意间带着一丝压迫感。罗依然眉头微皱了一下，还是决定息事宁人，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
“不辱茱莉亚之名，琴艺精湛。”
“谢谢”，罗依然心虚地有些不耐烦。
“是什么让专程来欧洲考汉诺威的你又去了林肯中心？欧洲有那么多学校可以去你却偏偏舍近求远。是不是，想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罗依然紧握起拳头一言不发。
“你知道吗？我最近一次许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我能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对，你大概知道，那次落水还让我的记忆产生了混乱，至今还有很多事情记不清楚。”
是的，罗依然知道，所以她选择将这件事深埋心底当作从未发生远走高飞。
“然后，我想起来了——”
夏歌不紧不慢地说着，看着由于震惊、紧张、恐惧而闭口不言的罗依然却又像捉弄她似的故意停下来观察她。见她眉头紧蹙的样子，反而笑得更开了。
“我为了得奖四处辗转，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就连那个一度销声匿迹，出身汉诺威的兰馨老师也是好不容易才求来给我们指导的。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抢在了我的前面。”
“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在那种家庭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就连兰馨老师都对你青睐有加。你知道钢琴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吗？少得意忘形了。”
夏歌语气平平地复述着梦中所听见的话，全然不似梦中所见的那个人那般歇斯底里，但她看着罗依然越来越僵硬而恐惧的表情，更加确信这一切的真实性。
“钢琴对你意味着什么？”她开口再次问道。罗依然双手握拳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来告诉你吧，钢琴对你而言，大概只是名誉和自尊。你不允许任何人站在你的前面，一旦有人出现在你前面，你是不是就会想办法毁灭？”夏歌故意用左手梳理了头发，露出那道伤疤，怕她看不清，还特意将手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
“你做到了，我再也不能弹琴。拿着汉诺威的录取通知，却连汉诺威的门口都不敢经过。”
“满足吗？快乐吗？为什么我在你的琴声里什么都感受不到？”
“你空练了一身神乎其神的琴技，可你究竟从对他人的伤害中获得了什么？”
“这样的曲目表，正是说明你自己都发现自己已经不行了吧？”
“认输吧……即使你毁灭了我，你还是输给了自己。”
“我弹钢琴是因为喜欢，我从不会觉得是谁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拿到汉诺威的通知书，那不是因为我战胜了别人，而是我做到了我想做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我唯有好好看着自己眼前的琴键。你，还看得清眼前吗？”
罗依然全身都在颤抖，夏歌说了很多，却一直都是不紧不慢，没有慌乱和愤怒。
“你懂什么！我从小弹琴就是和别人竞争，不赢就没有办法突出重围。所以我就说你不过是命好，从小都那么顺遂。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我拼命得来的成绩！”罗依然终于失控，怒吼起来。
“你还喜欢钢琴吗？”夏歌依旧是淡淡地，语气中多了一些嘲讽。
罗依然沉默了，这个问题，也许小时候她还可以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了。
“我喜欢钢琴。小的时候我学过绘画，还唱歌，但我最喜欢的是弹琴，所以一心一意地练习钢琴。我不否认，我的生长环境比起很多人都要舒适宽松，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努力。我和其他人一样日以继夜地练琴背谱，反复练习那些刁钻的曲子。汉诺威才不会看你是怎样长大的来决定是否录取。你对我的怨恨，无非是我比你更早拿到了录取，可你只是因为手续还没办妥所以要推迟考试。说到底，你对自己都没有信心。”
往事重提，夏歌将自己武装起来，狠狠收住了随时都会流出来的眼泪。而罗依然的内心却翻江倒海着，泪水开始滑落下来：“我从没有输给过别人。又怎么会允许你比我更快成功？后来到了美国考茱莉亚，第一次居然失败了！茱莉亚只有两次机会可以考，我都弄不清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第二年考上的。”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只是不住地哭泣。
夏歌却站起身，“我还是想谢谢你，让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虽然说不准我如果能一直弹下去还会不会喜欢钢琴，但至少我现在一直都可以自由地做我喜欢做的事。冥冥之中，上天还是给了我一些眷顾的。”
“罗依然，你的音乐已经死了。”夏歌开门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会的走了。只留下心灰意冷的罗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