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莫使花笺染斑白》(二十八)(1 / 1)
一辆银白色轿车穿行在旸州市长茂县六套乡的乡间公路上。车尾扬起漫天尘土,弥散在后方,形成一条能见度很低的尘带。路边的行人纷纷掩鼻侧身回避。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李汉文对生怕开得太快而扬尘更多的皱着眉头的林皓说:“再快点吧,上午需要做的事情比较多,要不然时间会很紧的。”
“好吧,我再快点。”林皓无奈地把油门又轻轻地向下踩了踩。
“哎,杜姐,”王娟用左手背轻拍杜金艳一下,“你看路两边,绵延不绝的都是无边无垠的油菜荚儿,要是早来两月,岂不是会看到金灿灿黄花花的油菜花?咿呀,那沁人心脾的花香似乎正悠悠涌来,弥留在我的齿畔,浸润我的喉咙,期待我美美地大吸一口呢!只可惜,好端端的一幅胜景被这不着调的破路给搅黄了!”
“哟,还抒情啦,我的大小姐,”杜金艳揶揄她道,“‘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你没听说过这句诗吗?农民们种油菜,可不是为了欣赏。”
“是啊,”李汉文掉过头来,向王娟笑了笑,“你呀,无论什么时候,总也摒弃不了满脑子的浪漫主义情怀。我们今天来乡下,是为了搞扶贫调研,可不是来散心的。”
见两人都在调侃她,王娟噘起小嘴:“难道,这回不是一阵风,走过场了?谁信啦!”
约莫半小时后,轿车缓缓驶进六套乡乡政府院内。车子尚未停稳,乡党委书记王鹏程,乡长张松就迎了过来。彼此介绍客套后,稍作寒暄,一行人来到了乡政府大会议室。里面早已济济一堂,一干人就等着他们这些市里来的大人物来作指示呢!待落座后,王书记拿着一个工作簿,向李汉文汇报了六套乡贫困人口的人数和他们所面临的贫困状况,以及乡党委班子为了贯彻市委关于扶贫攻坚的文件精神而所做的各项工作。
待汇报完毕,李汉文对六套乡党委政府所作的各项努力予以高度赞赏和肯定,并对下一步工作作出安排部署。李汉文特别指出,这次扶贫攻坚,迥异于以往的方式方法。一是要切实抓好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即按照扶贫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六个精准”要求,摸清底数、找准“穷根”、明确靶向,因地制宜、对症下药、精准施策。二是要着力推进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开发,着力推进交通、通讯、水利等基础设施建设,着力推进以教育、医疗为重点的社会事业发展,从整体上改变贫困地区的落后面貌。
会议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半了。李汉文他们便被安排到乡政府食堂吃了一顿工作餐。菜肴虽然不是很丰盛,但看得出也经过了精心准备。
在用餐时,张乡长探询地问李汉文:“李处长,请问这次扶贫给每户困难户的困难补助是多少啊?”
李汉文一楞,略一思索说:“张乡长,你是没有吃透这次扶贫的新形式吧。按照文件精神,这次对困难户没有安排资金补助,而侧重于为他们寻找项目,免费培训,提供实物。改授之以鱼为授之以渔。后面的那个渔是三点水旁的渔。这样才能保持扶贫的可持续发展。”
“噢,是这样啊,呵呵。”张乡长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饭后,李汉文他们来到上午开会的会议室,权且休息一下。王娟甚觉无聊,翻看着
整个六套乡的困难户名单,对杜金艳说:“杜姐,我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实际并不困难的关系户。”
林皓抬起眼皮,盯着王娟,不解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嗨,你呀,少见多怪啦!”王娟解释道,“按惯例,这些身处基层的大大小小的芝麻官,哪个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你想啊,每次扶贫,市里县里拨给每户困难户的资金少到三五百元,多到两三千元。这些钱,都是上面拨的,不拿白不拿,给谁不是给?所以这些负责统计名单的人,就肥水不留外人田,尽可能地多塞些自己的亲戚在里面。”
“那他们不怕工作人员上门核实吗?”林皓问。
王娟吐了下舌头,露出一脸坏坏的笑:“切,林皓,微信圈里说,人越帅,脑子越不好使,八成说的就是你!”
林皓还要问,杜金艳向他指点迷津道:“你以为这里面都是他们的亲啊友的呀,也有很多切切实实的困难户。如果真有人较真去查,那些关系户他们早就通风报信安排好了。”
“哪有你们说的这么严重?”李汉文白了王娟和杜金艳一眼,“现在机制越来越完善了,哪个还敢顶风违规呀!”
“那……,我们要不要拿着这个名单下乡去走访走访,核实核实?”林皓探询地望向李汉文。
“这……,就不必了吧,”李汉文稍作犹豫,否定道,“乡下的小路,比我们来时的路还要差得多呢,没法去的。”
“……”林皓还想坚持。
李汉文见状,向林皓摆了摆手:“我让王书记派人安排核实吧。要他严格签订责任状,把问责落到实处。”
如火如荼的扶贫攻坚任务转眼间就开展了三个多月。期间,李汉文带领秘书二处的林皓他们数度奔波于旸州市政府和他们定点扶贫的六套乡之间。路途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并不遥远。每次到了那儿,照例是听取汇报,通过制定的工作细则查看工作进展。李汉文负责听取汇报、制定措施和安排扶贫资金的统筹利用,王娟、林皓负责收集整理材料,杜金艳则负责撰写小结和材料归档。有时,王娟或者林皓也会帮忙把小结撰写一下。事情并不多,很多次上午就回来了,偶尔也会晚晚回来。
每次开会所听取的汇报的内容似乎都很让人振奋。被分配到定点任务的每位乡工作人员,都会详细地汇报他们所帮扶的每个家庭的扶贫工作进展。比如截至今天为止,为他家发放了什么,技术人员手把手教会了他家什么,为他家建造了多少平方米猪舍鸡舍鹅舍等等。事无巨细,都有很详尽的记载。最后形成详细记录,被杜金艳归纳成一份阶段性总结报告,打印成两份,一份供李汉文在市委扶贫攻坚碰头会时发言用,一份被杜金艳送到旸州市市委档案室归档。
扶贫攻坚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着。乡里各位工作人员汇报的各自工作进展越是令人振奋,越加深林皓想亲自去证实一下的想法。王娟那次对扶贫名单真实性的质疑,还一直萦绕在林皓的心头,挥之不去。
一次,林皓在整理材料时,便悄悄用手机把扶贫名单和最新的工作进度拍了一份。回到家里,输出电脑,都打印了一份。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林皓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后,他便驱车往六套乡飞驰而去。
林皓当然没有去乡政府,他挑选了扶贫名单最多的月港村----想必也一定是最贫穷的村,按所拍摄的《六套乡区域规划图》的指引,摸索着前行。一路磕磕绊绊,颠簸起伏。终于靠近村头了,林皓把车子停在一处不起眼不碍事的地方,步行前往。
才上午九点多钟,太阳就已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饶是林皓准备了一顶太阳帽,下车才不到五分钟,脸颊上的汗水就已涔涔而下。还好,前方几十米处的麦田梗边就有一排大树,向月港村方向延伸而去。
林皓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大树下面。大树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正坐在小木凳上,双脚放在一个盛满了水的塑料盆里,膝盖上平摊着一本英语书。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时而翻动着英语书,时而用圆珠笔在一个袖珍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竟没有察觉正注视着他的林皓。
林皓走近前去,想看看他到底记的什么。那青年蓦然抬头,见是一个陌生人,便上瞅瞅下看看地打量了一下林皓,不好意思地礼貌性地笑了笑,又埋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
林皓搭讪道:“你的脚放盆里是为了凉快吗?”
青年见问,便又抬起头来:“当然啊。这是村头井里打来的凉水,擦汗凉脚都能。”
林皓拿过他的小本子,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字体记满了英语句型,又看了看他的英语书,赞赏地说:“你高二啦,学习这么认真!”
青年腼腆起来,嘿嘿笑了两声:“有什么办法?明年就高考了。考不上,只好一辈子待在这儿。”
“天这么热,你为什么不回家学呢?”
“呶,”青年用手一指,“今天摊我家在这儿看羊,不能让羊过来吃了麦子。”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林皓看到了一排围墙。围墙边,真有不少绵羊在那儿吃草。林皓一下子想起,月港村有个集体扶贫项目叫月港村绵羊养殖基地。便问:“莫非那就是你们村的绵羊养殖基地?听说有六百多头羊啦!”
“六百多?”青年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哦,全村的羊加起来也才二百多头;集体的,一只都没有。那些羊都是各家各户赶过来的,晚上就都赶回去了,放在家里就要割草给它们吃。而且,村里也有要求,白天要把自家的羊赶过来。”
“那,那么多羊在一起,不会搞混淆掉吗?”
“呵呵,绵羊的大毛尾巴下面都有一个小竹牌子,上面都写着主人名字呢。”
原来如此!天如此闷热,林皓的脊背却是一阵阵发凉:这么多的集体扶贫拨款就被这么忽悠糊弄了!李处长啊李处长,我们为什么不亲自下来核实一下再拨款呢!这难道仅仅是一句渎职就能涵盖得了的?
看到林皓染霜般的脸色,青年似乎悟到了什么。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林皓,满腹狐疑地变了声调:“难道你是上面下来的?这,这不太可能吧?”
林皓反问:“为什么会不太可能?”
“那些市里县里的大人物,养尊处优的,能到乡里转转就很不错了,会来我们这些穷乡僻壤?”
林皓笑笑:“我以为你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学生呢,原来对这社会看得也蛮透彻的呀。”
青年嘟囔起来:“这有什么呀,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吗!村里扶贫,多少年来,扶来扶去,还不是扶了那些当干部的和他们的亲戚,真正贫困的,又能有多少家得到好处的?那些市县的大干部,从来也不来管管。也难怪,谁想来我们这破地方核对真假啊。”
林皓听他的口气,以及举手投足之间,对扶贫工作充满了怨怼。心想,今天遇到了这个书生,真是幸运。原先设想的很多种为了获取真相而可能遇到的阻力,似乎都迎刃而解了。他欣喜地拿出扶贫名单,递到青年手里说:“不瞒你说,我就是市里的,就是想下来核实情况的。”